圆姐带着春桃踏入永和宫院门时,先前在御药房浸染的寒意与惊涛骇浪般的思绪,瞬间被一股鲜活、喧闹、甚至有些莽撞的生命力冲散了大半。
只见庭院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柏下,桑宁正像只精力过剩的小鹿,忙得团团转。几个小宫女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大捆粗麻绳和厚实的棉垫,试图将它们固定在虬结的枝干上。桑宁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额角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微光。她踮着脚尖,脆生生的指挥声在院子里回荡:
“左边!左边再高一点!哎呀,不是那边!绳子要缠紧,缠三圈!对对对!下面垫子要铺平,铺得厚厚的!不然摔着了怎么办?”她急得跺了跺脚,一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鬓角。
绯云安静地站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手里执着团扇,正有节奏地给桑宁扇着风。只是桑宁蹦跳指挥的动作幅度太大,位置变换太快,绯云努力地跟着她移动,扇出的风却似乎总也追不上自家主子那蒸腾的热气。
圆姐的脚步在宫门口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场景。桑宁那全副心神沉浸在扎秋千这件“天大”事情里的纯粹模样,与她袖中紧握的拳与心中翻腾的暗涌,形成了极其尖锐的对比。这深宫,一面是精心呵护的天真烂漫,一面是无声绞杀的暗流重重。
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眼底深处那份几乎要溢出的凝重与忧思,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脸上迅速调整,覆上了一层温和而略带宠溺的笑意,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来探望妹妹的姐姐。。
她示意春桃留在原地,自己则放轻脚步,如同猫儿般悄然靠近人群。
她走到绯云身后,目光依旧落在前方那个蹦跳的绯色身影上,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一根手指,在绯云专注打扇的肩头,轻轻点了两下。
绯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她没有回头,只是顺从地将手中执着扇柄的手,不着痕迹地向后松了松力道,仿佛只是手臂酸麻稍作调整。圆姐的手便顺势滑入,温热的指尖轻轻擦过绯云微凉的手背,稳稳地接过了那把还在微微晃动的团扇。
交接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无声无息,甚至连扇风的节奏都没有被打断。绯云默契地向后退开小半步,垂手侍立,目光依然落在桑宁身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圆姐执起扇子,手腕微动,那风便立刻变得不同了。不再是绯云那种努力追赶却略显力不从心的微风,而是变得从容、稳定、覆盖面更广。
清风徐徐,精准地包裹住桑宁因急躁而发热的脖颈和小脸,力道恰到好处,既带走了恼人的暑气,又不会让她觉得突兀受凉。
沉浸在“秋千秋千快点好”大业中的桑宁,似乎终于感受到了这舒适的变化。她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动作顿了顿,似乎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好像更舒服了些。她疑惑地微微歪了下头,像只感知到环境变化的小动物,但眼前绑了一半的秋千显然吸引力更大,她很快又把这点疑惑抛在脑后,继续专注地指挥起来:
“对对!就这样!绳子绑牢靠点!”她忽然指着一个小宫女刚系好的绳结,急声道,“哎呀,那个结不行,松松垮垮的!要打死结!打死结懂不懂?像我这样——”她急急地比划着,甚至想亲自上前。
就在这时,那个系得不够紧的绳结在拉扯中猛地一滑,搭在上方的绳子眼看就要散开,吓得小宫女一声惊呼。桑宁也“啊”了一声,小脸瞬间白了。
千钧一发之际,圆姐的目光瞬间扫向侍立在不远处的春桃。春桃心领神会,一个箭步上前,在绳子完全松脱前,用巧劲猛地向上一托,同时低喝一声:“抓紧!”旁边另一个反应快的小宫女也立刻扑上去帮忙,两人合力,险险地将那滑脱的绳头重新稳住。
“快!打死结!要最结实的那种!”春桃沉声吩咐,手上动作利落。
一场小小的虚惊过去。桑宁抚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小脸又恢复了红润,冲着春桃感激地笑了笑,转头又盯着宫女们打结,强调道:“听见没?要最结实的死结!可不能再松了!”
圆姐站在桑宁身后半步,依旧从容地摇着扇。她的目光落在桑宁汗湿的后颈,落在她因后怕和兴奋而微微起伏的稚嫩肩线,落在她毫无阴霾、重新充满期待的侧脸上。夕阳的金辉给桑宁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这温暖的光却像冰针,刺得圆姐心底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沉重更加冰冷彻骨。
她摇着扇,动作轻柔,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笑意。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莪术之事与这深宫无处不在的恶意,正如何在她平静的表象下疯狂啃噬。这架简陋的秋千,是妹妹此刻全部的快乐与期盼,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肩上无法言说的重担。
永和宫的欢笑声依旧,柏树下,秋千的雏形在桑宁锲而不舍的指挥和宫女们的手忙脚乱中,终于一点点稳固成形。。圆姐站在喧嚣与活力之中,她轻轻摇动扇柄,为为眼前这不知愁滋味的少女送去一丝清凉,也像是在徒劳地扇动这深宫令人窒息的迷雾,为这看似无忧的生命,寻得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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