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崩逝当夜,玄烨枯坐于坤宁宫东偏殿内。沉重的静默如巨石压顶,将他牢牢钉在椅中,不发一言。
太皇太后已抱着保成回了慈宁宫。殿外守候的嫔妃早早回宫换上孝服,无人敢近东偏殿半步,皆垂首挤在西偏殿佛堂里外,默默跪着。
殿内只余几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晕在玄烨毫无血色的脸上跳跃。他身上的明黄常服,袖口、襟前,仍沾着方才产房内沾染的、已然干涸发暗的斑斑血迹,刺目得如同未愈的疮疤。
御前太监梁九功屏息垂手侍立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声响便惊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唯有烛台上堆积的烛泪,无声诉说着流逝。
玄烨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那里面翻涌着方才产房内猩红刺目的血泊、芳仪最后涣散却执拗的眼神、滚落血污中的如意荷包,还有保成骤然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此刻仍在他耳中回荡,与殿外呜咽的风声交织,啃噬着他的神魂。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染血的袖口。那暗红的印记,曾是芳仪滚烫的生命。
他猛地抬手,五指痉挛般死死攥住那片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那血迹连同无尽的悔痛一同揉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最终却只化作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当啷”一声轻响,是他另一只手下意识拂过腰间,不慎将一串玛瑙朝珠带落在地。珠子滚散开来,敲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殿中显得格外惊心。
梁九功浑身一颤,几乎要扑过去拾捡,却见皇帝只是漠然瞥了一眼满地狼藉,复又收回了目光,更深地陷进那片绝望的沉默之中。那散落的朝珠,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境,无人敢拾,亦无人能拾。
殿外,西偏殿佛堂的诵经声隐隐传来,木鱼单调的敲击更添几分凄清。
跪着的嫔妃们无人敢抬头张望,更无人敢发出半点啜泣,只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感受着那从东偏殿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帝王之悲。
佛堂深处,桑宁斜倚着圆姐跪在厚实的蒲团上。她家世显赫,位份尊贵,自有这份体面;
一旁的储秀宫格格跪坐着,面上虽也显出悲切,然那强抑的哈欠与半阖的眼帘,却泄露了几分倦怠敷衍;
蔓儿与雅利奇则工工整整地跪着,身形纹丝不动,显得格外恭谨;
婉仪却是实打实地跪在最前头的金砖地上,腰背挺得笔直。
偏殿外廊下,那拉塔纳因皇后大丧已解了禁足。她跪在不算厚实的蒲团上,眉头紧锁,目光不时焦虑地投向长春宫方向,显是忧心着独自留在宫中的孩子;
马佳蓁蓁面色惨白如纸,一个多月里连失两子的巨大打击,已让她形销骨立,口中只喃喃低语:“若能像娘娘那般,用我的命换我儿命也好啊!”字字泣血,闻者心恻;
后头的董乌鼐挨着那拉妞妞,被料峭夜风吹得瑟瑟发抖;
怀着皇嗣的兆佳布达顺,得了太皇太后恩典,特许坐在廊下,免于长跪。可她脸上忧心忡忡,唯恐皇上瞧见了,怪罪她不敬皇后;
张桂姐下意识地拢紧怀中那枚金锁,心下茫然:虽娘娘确实生下了个阿哥,可倚为靠山的皇后娘娘骤然崩逝,这前路茫茫,又该何去何从?
三更梆子遥遥响起,穿透重重宫墙。玄烨眼睫终于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他紧攥着染血衣袖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转瞬又被衣袖吸干,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
窗外,坤宁宫的飞檐斗拱在沉沉夜色中轮廓模糊,春末一场无声的夜雪,悄然飘落,覆盖了朱墙金瓦,也覆盖了这紫禁城刚刚经历的血色黎明。
那滴泪带来的微末凉意,并未能浇熄玄烨心头灼烧的业火。它反而像一滴滚油,落入了早已沸腾的熔岩深处。
攥着染血衣袖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青白得近乎透明。那暗红的血渍,在他眼中不断扭曲、放大,最终幻化成芳仪最后挣扎时伸向他的手,指尖微颤,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在他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骤然垂落。
“皇后...芳仪...”一个破碎的、几不可闻的气音从他紧抿的唇缝中艰难挤出,仿佛喉管被砂纸磨过。这声呼唤,耗尽了残存的力气,也彻底击溃了那强撑的帝王外壳。
殿内的死寂被更深的绝望吞噬。梁九功的头垂得更低,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那散落一地的玛瑙朝珠,每一颗都映着跳跃的烛光,刺眼地提醒着皇权的威严在此刻的崩塌与狼狈。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狼藉,不再是漠然,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厌弃。厌弃这象征权力的累赘,更厌弃此刻无力回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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