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张海欢,紧紧攥着母亲冰冷而微微颤抖的手,站在两扇巨大得仿佛要吞噬掉整个天空的红漆大门前。门上的铜钉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晕,晃得他眼睛发酸,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在盯着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混合着陈年木头、香灰和某种沉重压抑的陈旧气息,压得他小小的胸膛有些发闷。
“欢欢,别怕。”母亲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却掩不住深处疲惫与忧虑的颤抖。她蹲下身,替张海欢整理了一下领口——那是母亲特意为他回“本家”而新做的、带着异域风格刺绣的小马褂。母亲的手指很凉,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留下一点让他依恋的温度。“记住妈妈的话,少说话,多看,别……别惹事。” 她蓝色的眼眸深处,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张海欢用力点了点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母亲安心的笑容,嘴角却有些僵硬。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小的、用五彩贝壳串成的项链——这是母亲故乡海岛上的东西,是他离开阳光沙滩、温暖海风时唯一带在身边的念想。贝壳粗糙温润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吱呀——
沉重的大门发出悠长而艰涩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仿佛一头巨兽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口。门内,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一条长长的、铺着巨大青石板的甬道延伸向深处,尽头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甬道两旁是高耸的、刷着白灰的院墙,墙头覆盖着厚重的、颜色深沉的瓦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森严与冰冷。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刻板、没有丝毫表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内阴影处。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先是扫过母亲,带着一种审视的疏离,最后落在张海欢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一种评估物品般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海瑶夫人,”男人的声音干涩平板,毫无起伏,“隆半管事在祠堂等着了。请随我来。” 他甚至没有自我介绍,只是微微侧身,做出了一个极其敷衍的“请”的手势。
母亲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拉着张海欢迈过了那道高高的、冰冷坚硬的门槛。跨过门槛的瞬间,张海欢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板窜了上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隔绝了阳光的世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那车水马龙、带着烟火气的街道景象,被两扇缓缓合拢的巨大红门彻底隔绝,最后只剩下一条刺眼的光缝,然后,彻底消失。
“砰!” 沉闷的关门声在身后响起,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喧嚣,也像是敲碎了他心里那点微弱的依恋。甬道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和那个沉默引路人的脚步声,空洞地回荡在森严的高墙之间。
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两侧的墙壁太高了,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只有一线惨白的光从高高的墙头漏下来,勉强照亮脚下的青石板。空气里那股陈旧压抑的味道越来越浓。张海欢忍不住往母亲身边缩了缩,小手抓得更紧了些。他能感觉到母亲手心渗出的细汗。
终于,引路人在甬道尽头一扇同样厚重、但雕刻着复杂狰狞兽头的黑漆木门前停下。门上方的牌匾写着两个巨大的、笔力遒劲的墨字——祠堂。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香烛和古老木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空间极大,光线却异常昏暗。无数排高大的、黑沉沉的木架子层层叠叠,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数不清的深色牌位,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如同沉默的、俯瞰众生的眼睛。烛火跳跃,在牌位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
祠堂中央空地上,背对着门,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穿着玄色绸缎长袍的男人。他负着手,身形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香案前的标枪。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张海欢看清了他的脸。很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使得那双眼睛显得格外锐利阴鸷,像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嘴唇极薄,紧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直线。下巴上一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更添几分刻薄与严厉。他便是张家本家的大管事,张隆半。
张隆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瞬间钉在了张海欢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某种需要被评估价值的物品的冷漠。
“海瑶,”张隆半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涩冰冷,直接忽略了一旁的引路人,只对着母亲说话,“这就是那孩子?” 他甚至没有称呼张海欢的名字。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将张海欢稍稍往身后挡了挡,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礼:“是,隆半管事。这是小儿,海欢。”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哼。”张隆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张海欢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骨子里的血脉。“抬起头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