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来自废墟深处、浸透着岁月恐惧与不义之财气息的账本,被范俊武用多层防水油布严密包裹,藏在了体育学院老训练馆一个废弃通风管道的深处。那里灰尘厚重,蛛网密布,除了他,无人会去触碰。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感觉那一直灼烧着胸腔的炽热感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冰冷与清醒。
证据在手,却重若千钧。他知道,这薄薄的几页纸,一旦现世,掀起的将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他不能贸然行动。他将所有页面仔仔细细拍照备份,云端和几个物理U盘分别存储,然后联系了那位远在另一个城市、已小有名气的律师师兄。在得到“证据链尚需补强,但极具突破价值,务必谨慎”的回复后,他将翻涌的仇恨与冲动死死压住,像封锁一头危险的困兽。
训练成了他唯一的宣泄口,也成了他锤炼心智的熔炉。他不再仅仅追求力量的极限,更注重对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精准控制,对呼吸节奏的极致把握。汗水不再是颓废的排泄物,而是淬炼意志的淬火剂。王阿姨依旧像个幽灵般不时出现,在他气息因内心戾气而微微紊乱时,那根不起眼的扫帚柄便会精准地点在他发力过猛的关节处。
“心浮了。”她沙哑的声音不带情绪,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他脑海中因想起顾家可能施加于大伯身上的暴行而燃起的暴虐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情绪强行纳入丹田,动作重新变得沉稳而内敛。他明白,复仇不是街头斗殴,需要的是比耐心更耐心的等待,比冷静更冷静的计算。他开始系统地啃读那些艰涩的法律条文和商业案例,灯光下,他眉头紧锁,指尖划过陌生的术语,像一头被迫学习规则的野兽,艰难却执着地开拓着认知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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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诗韵的世界,则在另一条轨道上缓缓复苏。期末汇报演出的成功,带来的不仅仅是掌声和师长的赞许,更像是一道划破内心阴霾的闪电,照亮了她此前未曾设想过的路径。几个颇具实验精神的小型舞团通过苏小雨递来了橄榄枝,言辞间对她作品中那种“未经雕琢的生命力”表现出浓厚兴趣。
她将顾言深留下的所有痕迹,连同那条曾象征束缚的铂金手链,一起封入一个普通的纸箱,塞进了宿舍床底最深的角落。动作干脆,没有仪式感,仿佛只是清理掉一堆不再需要的旧物。心底并非全无波澜,那是一种混合着淡淡唏嘘与巨大释然的复杂情绪,像卸下了沉重的戏服,终于可以素面朝天地呼吸。
午后,阳光正好。她抱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身体叙事与即兴创作的厚重理论书籍,走向常坐的靠窗位置。光影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一排排沉默的书架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静谧而安详。
就在一个摆满哲学典籍的书架转角,她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是范俊武。
他显然刚结束训练,额发末梢还凝结着未干的汗珠,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运动外套敞着,露出里面同样被汗水浸深了颜色的T恤。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是他怀里抱着的几本厚重大部头——《合同法精要》、《商业犯罪案例分析》、《证据法学》。他的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显挺拔结实,但脸颊线条却瘦削了些许,使得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深。里面不再有让她心寒的逃避或让她担忧的狂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水静流般的沉静,仿佛所有的力量都收敛于内,蓄势待发。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被无限拉长。阳光恰好掠过他的肩头,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金边,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江诗韵脸上瞬间闪过的所有细微表情——最初的惊愕,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是努力维持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连她自己都未曾来得及捕捉到的一缕微光。
范俊武也怔住了。他看着她。阳光下的她,未施粉黛,穿着最简单的米白色高领毛衣,抱着书本的手指纤细却有力。她身上有一种褪去了所有华丽装饰后的、本质的清冽与坚韧,像雪后初霁的远山。他知道她的成功,邵峰在他耳边用夸张的语调渲染了无数次。那份为她由衷的高兴,在此刻直面她清澈目光的瞬间,与自身隐秘背负的重担、以及过去那段混账历史带来的羞愧感猛烈冲撞,让他喉咙发紧,所有预先设想过的、哪怕只是在脑海中排练过的只言片语,都卡在了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她点了点头。动作因为紧绷而显得异常僵硬,像生锈的齿轮勉强转动了一下。
江诗韵看到了他怀中那些与他气质迥异的书籍,也看到了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疲惫与某种决绝的沉静。她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很快便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她没有像过去那样,因为他的沉默而感到失望或愤怒,也没有因为这次意外的相遇而流露出任何热切。她只是同样,用一种经历过巨大动荡后沉淀下来的平静,微微颔首,回以一个同样轻浅的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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