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暖阁的窗棂半掩着,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着微光,落在年世兰手边的银炉上,映得炉内银丝炭的火星忽明忽暗。他他拉雁宁坐在对面,身上的石青缎袄子衬得面色有些发白,指尖捏着一方素色绢帕,反复绞了数次,才压着声音开口:“娘娘,有一事臣妇始终想不明白——漕帮盐运的弊端极为隐蔽,老爷查了许久都没头绪,您怎会一眼看透?若不是您暗中提点,他断难抓住鄂敏的把柄。”
话音刚落,守在门边的韵芝忽然掀帘进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忙不迭凑到年世兰身侧压低声音急道:“娘娘,您快瞧瞧去!皇后娘娘不知怎的动了怒,竟拿剪子把您前些日子让苏州织造送来的两匹上好蜀锦,全撕成了碎布头子!更气人的是,她还特意让人送了两颗合浦明珠过来,说是供您赏玩——那蜀锦您自己都舍不得裁,她就这么毁了,真是暴殄天物!”
“什么?”他他拉雁宁惊得攥紧了绢帕,指腹几乎要嵌进布纹里,眼底满是惋惜,“那蜀锦是去年苏州织造寻遍蜀地才得的珍品,织着百鸟朝凤的纹样,连宫里的份例都没这么精致……皇后娘娘怎的如此动怒,竟拿物件撒气?”说着,她偷偷抬眼打量年世兰的神色,心却一点点沉下去——皇后此举明摆着是挑衅,自家小姑本就与中宫素有嫌隙,如今撕破脸般毁了心爱之物,往后这关系怕是真要势同水火,她越想越紧张,指尖的绢帕绞得更紧,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年世兰却似未闻其怒,指尖依旧把玩着腕间的两颗合浦明珠,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嫂嫂就是个实诚人儿。皇后就是皇后,本宫与她计较什么?不过两匹锦缎,值当动气?皇上赏的那些都堆在库房里呢。”她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雾模糊了眼底的冷光,话锋却转向先前的话题,“皇上此生最恨贪污舞弊,户部与漕帮本就是一滩浑水,这些年靠着盐运中饱私囊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潭水,早该搅一搅了。”
稍停片刻,她看向他他拉雁宁,语气添了几分冷意:“户部尚书赫舍里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可他手下的王晋中,却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手里攥着多少人的把柄,谁也说不清。如今他死了,倒省了不少事——有些账,死人才最会‘守’。”
“可鄂敏为了帮女婿兆佳福凌脱罪,竟派人杀了王晋中全家……”雁宁垂首盯着裙裾上暗纹,声音发颤,素帕被指尖绞得皱成团,“这般斩草除根的狠辣,未免也太过……”
“太过什么?”年世兰的声音骤然冷下来,茶盏在手中转了半圈,眼底锐利如刀,“兆佳氏是开国就立下的军功世家,府里男子半数在军中任职,根系早扎进了八旗的骨髓里。皇上对他们,是忌惮多过倚重,动一根头发都要掂量三分——毕竟牵一发,便要动全身。”她将茶盏重重顿在描金托盘上,瓷响在暖阁里撞出回声,“鄂敏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岂会不知王晋中嘴碎?杀一人,难保他死前攀咬出半分盐运的私账;杀全家,断了所有能说话的嘴,既保了兆佳福凌的命,又能让这桩脏事彻底烂在泥里——你记着,死无对证的账,便是铁板钉钉的‘清白’,谁也查不下去。”
雁宁听得后颈发寒,抬眼时正撞见年世兰眼底的清明,那清明里藏着的算计,让她心头猛地一震。她忽然懂了——娘娘先前提点老爷查盐运,哪里是为了帮他挣军功?分明是借着鄂敏的手,除了王晋中这个知晓太多盐运秘辛的隐患,又让兆佳氏欠了鄂敏人情,往后瓜尔佳氏与兆佳氏便多了层牵扯。这般一来,朝堂上的势力便又乱了几分,而娘娘,偏能在这乱局里,稳稳托住年家的势。
年世兰抬手捋了捋云袖,腕间合浦明珠顺着动作滚出莹润光泽,却被她指尖死死扣在掌心,那温润玉质竟似要被捏出裂痕。她盯着珠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嗤笑出声,“嫂嫂你快瞧瞧这东西——王晋中府上的血还没凝,景仁宫的人就揣着‘赏玩’的由头送来了。皇后以为本宫是眼盲心瞎?她就是盼着年家跟瓜尔佳氏为了盐运的事斗得两败俱伤,最好拼到你死我活,她好坐在中宫里收渔利,稳稳当当守着她的凤印!”
她猛地松了手,明珠落回金托,“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可她算错了一点,”年世兰身子微微前倾,眼底翻涌着厉色,指尖重重敲在桌面上,每一下都似敲在人心上,“本宫是年羹尧的妹妹,年家的势是靠着父兄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不是纸糊的!瓜尔佳氏想借着盐运踩年家一脚,皇后想隔岸观火看笑话?没那么容易!这后宫与朝堂连着的盘棋,什么时候轮到她景仁宫来定规矩!”
漕运衙门的后堂里,穿堂风卷着檐角的冰碴子撞进来,烛火被扑得明灭不定,将鄂敏脸上的沟壑映得忽深忽浅,像极了坟茔旁龟裂的冻土。他斜倚在梨花木椅上,左手拇指反复摩挲着青玉扳指——那扳指原是前明太监的旧物,缠枝纹里还嵌着经年的包浆,被他摸得滑腻发亮;右手却捏着本糙纸课业簿,纸页上孩童歪扭的“平安”二字,被他指腹按得发皱,墨迹晕开,倒像是溅了两点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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