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彰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冬夜的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子,刮在他滚烫的脸上,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清醒。
他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刻离开,一是为了暂时躲避母亲那无止无休的斥责和眼下这团混乱的感情纠葛,他需要空间来冷静思考对策。
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那个希腊人马乐马拉斯还被他软禁在泰隆洋行的二楼房间里,那是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隐患,只要他一天没有离开天津,王汉彰那颗悬着的心,就始终无法完全放下来。
他驾驶着汽车,在空旷了不少的租界街道上飞速行驶,窗外的霓虹灯光如同流萤般向后飞逝。此刻,只有将精力投入到那些可以凭借手段和头脑去掌控、去解决的事务上,他才能暂时忘却家庭带来的无力感和烦躁。
车子很快驶回了位于威灵顿道的泰隆洋行。院子里的灯光亮着,显得安静而正常。他的车刚在院门口停稳,还没有完全熄火,目光扫过院内停车处时,就不由得微微一凝——那里停着一辆熟悉的的黑色罗孚轿车,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王汉彰眼前骤然一亮,心中一动,原本阴郁的心情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微澜。詹姆士先生回来了!
他迅速停好车,整理了一下刚才在家中弄皱的西装和领带,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日里的沉稳与精明,然后迈步走进了泰隆洋行的大门。一楼传达室伙计看到他,连忙站起身来。王汉彰摆了摆手,径直走向公事房。果然,透过虚掩的房门,他看到詹姆士先生正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而高森则坐在他对面,两人似乎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看到王汉彰推门进来,詹姆士先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而略带疲惫的笑容。他放下茶杯,冲着王汉彰招了招手,用他那口带着牛津腔、但还算流利的中文说道:晚上好,汉彰。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我听说,你遇到了一些麻烦? 他的目光敏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王汉彰身上那尚未完全平复的情绪波动。
王汉彰快步走了过去,在詹姆士先生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暂时将家中的烦恼和马乐马拉斯的事情压在心底,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关切地说道:一些小问题,过几天就能解决。詹姆士先生,您不是随同李顿爵士的国际调查团去东北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那边……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这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东北的局势关系到整个华北乃至他自身生意的未来走向。
詹姆士先生拿起桌上的银质烟盒,递给王汉彰一支牌香烟,自己也取了一支,用精致的打火机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将烟雾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在壁炉温暖的火光映照下袅袅升起,使他脸上那抹疲惫之色更加明显。
我是今天下午刚刚坐火车返回天津的,旅途非常疲惫,而且……心情沉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至于说东北那边的情况……
他摇了摇头,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唉,情况比我们出发前所了解到的,以及新闻上公开报道的内容,要更加严重,更加令人不安。日本人……他们的推进速度和掌控能力,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根据我们这一个月来的实地调查和多方走访,可以确定,日本人已经基本完成了对东北全境主要城市和交通线的军事占领和控制,并且正在紧锣密鼓地、系统性地扶植和建立一套完全听命于他们的傀儡行政体系。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重大的秘密:而且,根据我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的确切消息,以及调查团内部的分析,日本人正在积极准备,打算拥立你们从紫禁城逃出来的那位前皇帝——溥仪,作为一个幌子和傀儡,在东北三省的地盘上,成立一个所谓的、全新的!
全新的国家?王汉彰闻言,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困惑的神情。
溥仪……不是前清的宣统皇帝吗?既然日本人要利用他,还费劲巴拉的成立一个新的国家干嘛?直接还让他当大清朝的皇帝,这不名正言顺吗?很多遗老遗少都吃这一套,就等着恢复大清呢。 他确实感到不解,这其中微妙的政治操作,超出了他的日常认知范围。
不,不,不,年轻人,你把这个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也把日本军部和内阁的那些谋士们想得太善良了。
詹姆士先生连连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他开始用他那缜密的、富有逻辑的西方思维模式进行分析,日本此刻在国际上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和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他们迫切需要为他们在中国东北的武装侵略和军事占领行为,披上一件看似的、能够混淆视听的外衣,以此来规避、至少是减轻来自国联以及其他主要大国的反对和可能随之而来的制裁。
他拿起茶杯,但没有喝,只是用手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继续深入解释道:你想,如果他们直接支持溥仪复辟大清王朝,那么,这个行为的本质是什么?是在一个主权国家——中华民国的领土范围内,武力扶持起一个新的、或者说是旧的封建王朝。那么,这个问题在法理上,就仍然属于中国的内政范畴,日本无论如何狡辩,都无法从根本上割裂东北地区与中国本土的整体联系。国际社会,尤其是坚持门户开放政策的美国,绝不会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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