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沈如晦与顾长钧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僵硬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依旧每日过来,沉默却不容忽视地存在于她们母女生活的间隙里。沈如晦不再像最初那样明显地排斥,有时甚至会在他陪着念雪玩耍时,默许般地坐在一旁,手中做着女红,偶尔抬眸,视线不经意地掠过那副父女天伦的画面,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这日午后,顾长钧因江北来的紧急军报,被副官请去了前院书房。他临走前,习惯性地走到摇篮边,俯身轻轻吻了吻念雪光洁的额头,又抬眸看向坐在窗边绣墩上的沈如晦。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她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绣着一方帕子,侧颜安静柔美。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情绪,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我晚些再来。”
沈如晦没有抬头,只是握着绣花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离开后,小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念雪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沈如晦放下手中的绣活,只觉得心绪不宁,那针脚也失去了往日的平整。她起身,想为自己倒杯水定定神,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靠墙摆放的那个紫檀木多宝格。
那是顾长钧命人从库房里搬来的,里面摆放的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古玩,而是一些看似寻常却透着用心的物件——色彩鲜艳的西洋珐琅彩娃娃,做工精巧的鲁班锁,还有一些质地温润、适合孩童把玩的玉雕小动物。他的心意,在这些细微之处,体现得淋漓尽致。
沈如晦的视线,落在了多宝格最下层,一个半开的抽屉上。那抽屉似乎没有完全推回,露出了一角泛黄的纸张。她本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或许是连日来心绪的动荡,又或许是那纸张的陈旧颜色与这满室用心的“新”格格不入,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弯下腰,轻轻拉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很空,只放着一本封面斑驳、显然有些年头的西洋笔记本,以及几封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边角已经磨损的信件。笔记本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沈如晦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她认得这种笔记本,是多年前南洋那边流行过的样式。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她的心头。
她犹豫着,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翻开了笔记本的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娟秀中带着一丝倔强的字迹——那是她自己的字!是她在南洋那些年里,断断续续写下的日记!
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记得,离开南洋时,这些记录着她少女心事、思乡之情,以及……后来那场无望苦恋与钻心之痛的日记本,被她亲手锁在了箱底,并未带走。是谁?是谁把它们翻了出来,并且送到了顾长钧的手里?
她强忍着心头的惊悸,快速地向后翻去。日记的内容,从初到南洋的新奇,到对故土的思念,对姨母一家微妙情绪的记录,对未来的迷茫……然后,字迹开始染上朦胧的情愫,出现了那个身影——陆文清。记录着他如何如兄长般照顾她,如何在她病中悉心医治,如何在她孤寂时带来慰藉……那些文字,青涩而真诚,记录着一个少女在最无助的岁月里,对温暖最自然的靠近与依恋。
沈如晦的脸色渐渐发白。她继续向后翻,翻到了她决定回国前夕,那些充满了挣扎、痛苦与决绝的篇章。
「……此去经年,或许再无归期。长钧,这个名字如同心口的朱砂,碰不得,忘不了。听闻他已成婚,娶了那位苏小姐。也好,也好……终究是我痴心妄想。只是,念雪……我可怜的孩子,她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了……」
「文清待我极好,他说愿照顾我与念雪一生。可我如何能误他终身?我这残破的身心,如何配得上他那样干净温暖的人?……」
字字句句,如同昨日重现,将她拉回那段绝望而黑暗的岁月。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然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日期,字迹潦草而虚弱,仿佛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写就。而更让她触目惊心的是,那上面的字迹,并非墨水书写,而是一种暗沉沉的、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色!
那是她的血!是在她得知顾长钧大婚消息,悲痛欲绝,引发早产,在产床上奄奄一息时,挣扎着写下的!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字字泣血:
「顾长钧,我恨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若念雪有幸长大,勿使她知父名。你与我,恩断义绝,黄泉路上,亦不相识!」
血迹斑斑,模糊了部分字迹,但那刻骨的恨意与决绝,却穿透纸张,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沈如晦的眼眸,也刺穿了她这些时日以来,被温情模糊了的记忆和刚刚松动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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