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静言的一席谈,让顾长钧的心情如同南洋的天气,在炽热的希望与潮湿的忧虑间反复交替。方医生并未给出任何承诺,甚至将最坏的可能都摆在了他的面前,但那扇被敲开一丝缝隙的门,却让他无法放弃。
接下来的几日,方静言开始了他的治疗。他并未使用任何激烈的手段,甚至很少与沈如晦进行语言交流。他的方式奇特而耐心——有时会带来一些气味特殊的南洋香料,让她被动地嗅闻;有时会播放一些节奏极其缓慢、空灵的自然音乐,如雨滴、海浪、风吹过竹林的声音;有时,仅仅是坐在她床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陪伴,让那种安宁平和的气场笼罩着她。
沈如晦的反应依旧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偶尔会因为某种特定的气味而微微蹙眉,会因为一段持续的海浪声而眼睫颤动,但大多数时候,她仍是那副游离于世外的模样。
然而,对于时刻关注着她的顾长钧而言,这些细微到极致的反应,都如同黑夜中的萤火,珍贵无比。他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瞬间,在心中反复回味,借此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
就在他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沈如晦那缓慢得几乎看不见进展的治疗中时,一封加急电报,如同来自北方的寒流,打破了这短暂的、脆弱的平静。
电报是留守江北的心腹将领发来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北方局势突变,与相邻军阀的摩擦急剧升级,边境已有小规模交火,大战一触即发!几位老将虽能稳定局面,但此等关乎江北生死存亡之大事,非主帅坐镇不可!电报最后,是近乎恳求的催促:“望少帅速归!”
顾长钧捏着那封薄薄的电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攥出水来。
回去?
江北是他的根基,是他顾家几代人打下的江山,是无数跟随他的将士和百姓的依托。如今强敌环伺,战端将起,他身为主帅,岂能为了一个女子,滞留在这万里之外的南洋?一旦江北有失,他便是顾家的罪人,是数十万军民的罪人!
留下?
沈如晦的治疗刚刚看到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曙光,她的状态依旧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经不起任何波折。他若此刻离开,将她独自留在这完全陌生的异国他乡,交给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医生……万一病情反复,万一有什么闪失……他如何能安心?如何能承受得起可能到来的、再一次的失去?
忠义与私情,责任与挚爱,如同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力道,狠狠地撕扯着他。
他独自一人,在疗养院空旷的露台上,站了整整一夜。
南洋的夜空,星辰低垂,与江北的凛冽苍穹截然不同。夜风带着热带植物特有的浓郁香气拂过,远处传来隐约的、不知名的虫鸣。这一切,都提醒着他身在异乡,也提醒着他此刻面临的、两难的局面。
他想起江北的将士,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那片生他养他、如今却可能烽烟再起的土地。
他又想起沈如晦空洞的眼神,想起她手腕上狰狞的疤痕,想起她发间刺目的银丝,想起那声波响起时她眼珠极其微弱的转动……
哪一个,他都无法舍弃。
哪一个,他都背负不起失去的代价。
去留彷徨,心如油煎。
他如同一尊雕像,立在异国的中宵夜色里,承受着这无人可以分担的巨大压力与煎熬。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他必须做出抉择。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沈如晦房间的方向,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以及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残忍的坚毅。
他取出纸笔,就着微弱的晨光,快速写下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江北留守将领的回电,内容只有四个字:“固守待援,不日即归。”
另一封,是留给方静言的,详细交代了沈如晦的情况、他的担忧,以及……留下了足以支撑疗养院运转数年、并承诺事后必有重谢的巨额资金。
他选择了回去。
不是放弃她,而是他必须先稳住江北的根基。只有后方稳固,他才有能力为她提供最好的治疗,才能在未来,为她撑起一片不再有风雨的天空。
这是他身为主帅,无法推卸的责任。
也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在绝境中,能为自己和她的未来,争取的唯一可能。
他将给方静言的信和资金凭证交给一名绝对忠诚、心思缜密的亲兵,令他留下,全权负责沈如晦在此的一切事宜,并要求他每日发电报汇报情况。
然后,他再次走进沈如晦的房间。
她依旧安静地睡着,对即将到来的分离一无所知。
顾长钧俯下身,极轻极轻地,在她冰凉的、毫无血色的唇上,印下了一个颤抖的、带着咸涩泪意的吻。
“如晦……等我。”他声音沙哑,如同誓言,又如同乞求,“一定要……等我回来。”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没有再回头。
晨光熹微中,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载着江北的少帅,驶向港口,驶向那片即将被战火点燃的故土。
而他留下的,是一个在异国他乡沉睡的女子,一份渺茫的希望,和一个不知归期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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