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我仍照常去翰林院点卯,抱着卷宗文书径自往东配殿去,早将江临舟那间值房当作自己的地盘。
这日我正在整理边关舆图,忽见几位同僚在廊下交头接耳。
细问才知,原来今晨朝会时,六叔特意将江临舟唤至御前,和颜悦色道:“江爱卿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也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我暗忖六叔这分明是在试探,若江临舟稍露口风,怕是要当场将杜尚书家那位嫡孙女说与他。
谁知江临舟躬身一礼,声音清越:“谢陛下关怀,只是臣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
六叔闻言眼睛一亮,身子都不自觉往前倾:“既如此,江爱卿心仪的是哪家姑娘?朕为你赐婚可好?”
“臣惶恐。”
江临舟依然垂首,“尚未探明那位姑娘的心意,不敢劳烦陛下,微臣想亲自求得佳人首肯。”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皆惊。谁能想到这位才冠翰林、深受圣眷的江修撰,竟也会为情所困,默默倾心他人?
自那日朝堂之上江临舟坦言心有所属后,如今人人都在揣测江修撰心仪的是哪家闺秀?
众人见他每日行程极为规律——早朝后便径直回到翰林院,常在东配殿忙到深夜方归,这般三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实在难有机会结识哪位闺秀。
渐渐地,那些探寻的目光便落到了我身上。
不知从何时起,院中开始流传起“江修撰好南风”的闲言碎语,都说他至今未娶便是这个缘故。
异样的眼光投过来的多了,我自然有所感,这日拉住初入翰林院时为我指过路的同僚追问。
他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压低声音道:“大家都说……江修撰整日只与您形影不离,这才推了杜尚书家的婚事。”
我猛地松开揪住他衣襟的手,气得连连跺脚。
好啊,看来翰林院的差事还是太清闲了,竟让这些人有空嚼这等舌根!
我冷笑着碾碎满地落英,忽然觉得该让六叔再添些吐蕃文书来,既然清闲到能编排同僚私事,不若都去整理敦煌残卷,最好忙得他们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
我扶着额角迈进东配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江临舟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抬起头,见到我这般模样,不由得搁下朱笔:“怎么了?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若在往日,我定当这是寻常关怀。可此刻想起窗外隐约的窃语,这话入耳竟带着别样意味。
我勉强压下心头烦躁,垂首整理案上散乱的文书:“确实有些头疼,今日想早些下值回去睡会。”
他闻言起身朝我走来,玄青官袍带起阵阵松墨香。我慌忙后退,靴子在青砖上磨出细微声响。
眼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要触到我的额发,我后退的脚步更是急切。
不料后跟猝然撞上门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电光石火间,他改探为抓,温热掌心稳稳托住我的手腕。
这一拽一带,束发的青玉方巾应声而落,满头乌发如瀑倾泻,在穿堂风中扬起缕缕幽香。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他悬在半空的手微微颤动,映着窗外斜阳的眸子里,清晰映出我散落肩头的三千青丝。
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江临舟也怔在原地,攥着我手腕的指节微微发烫,竟忘了松开。
终究是我先回过神,慌忙挣开他的掌心,俯身拾起落地的青玉方巾。
指尖不住地发颤,胡乱将青丝拢起束好。
他静立一旁默然注视,目光沉沉如暮云压境。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低头匆匆道:“今日告假半日,先回去了。”
见他颔首不语,我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离去。疾步穿过海棠盛开的庭院时,总觉得那道目光仍追在身后,灼得人脊背发烫。
今年怕是冲撞了太岁——怎的每次都要这般狼狈逃窜?
接连几日,我都托小木去翰林院告假,只说是感染风寒需要休养。
这日六叔突然传召,我磨蹭到日影西斜才进宫。
御书房里龙涎香袅袅,六叔从堆积如山的奏章堆里抬头:“听说你好几日没去翰林院了?”
他指间的朱笔悠然转了个圈,在宣纸上洇开点点绯色:“翰林院呈上的记档折子里,提到了小编修抱恙之事。
可朕瞧着……你此刻面色红润,倒比御花园里新绽的海棠还要精神三分。”
我梗着脖子反驳:“江临舟那些求学经历我已梳理清楚!如今正闭门整理心得,正在琢磨如何将他的求学之道化入学堂章程上。”
说罢故意把腰间牙牌甩得叮当响,“横竖我也没领俸禄,六叔难不成还要扣我月钱?”
六叔忽然倾身,玄色衣袖扫落几页文书,深邃眼眸似能洞穿人心:“当真?”
我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将腰杆挺得笔直,发间珠钗流苏在夕照中漾出碎金:“千真万确!”
六叔瞧着我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忽然轻笑出声,指尖在青玉镇纸上轻轻一点:“可朕瞧着江临舟这几日上朝,眉宇间的愁云一日重过一日,今早竟来问朕,可否派太医去府上为你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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