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云梦湖。
时值小暑,天地间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
烈日毫无怜悯地炙烤着万顷碧波,湖水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稠密的水汽从湖面升起,与暑热交织成一片粘滞的帷幕,笼罩着芦苇荡、远山和孤岛。
一艘巨大的、悬挂着巨幅凤凰金边旗的楼船,如同浮动的堡垒,静静泊在湖心一座孤岛的简易栈桥旁。
与这王者之舟的威严不相称的是,岛上仅有一间依山傍水而建的简陋草庐,竹篱为墙,茅草覆顶,若非亲眼所见,几难相信这云梦深处竟有如此居所。
竹篱小院门口,一位身着浆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的老叟早已伫立等候。
他便是崔邈,前夏年间的翰林学士,历经风云,看尽沧桑。虽年逾古稀,须发如雪,脸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沟壑,但那一双眼睛却澄澈如这云梦深水,锐利而平和,毫无寻常老人的浑浊。
他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任他湖风暑气,我自岿然。身边既无书童侍立,也无仆役随行,真正的孑然一身。
楼船放下小艇,数人登岛。
「吴王」吴一波走在最前,他未着王服,仅是一身红色金纹锦袍,但眉宇间那股久居人上的威势以及近日郁结的焦灼,却如何也掩盖不住。
紧随其侧的是他的心腹智囊,执掌吴军机要的「中军都督」诸葛明华,依旧是羽扇轻摇,只是那惯常的从容里,此刻也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落在最后的是苗疆圣女周彬月,她一身月白苗装,银饰在烈日下熠熠生辉,面容却比祈雪之后更加苍白剔透,仿佛冰雕玉琢,眼神空茫地落在虚空处,与这燥热的尘世格格不入。
吴一波远远见了这老叟,快步上前,对着崔邈便是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全无架子:
“晚辈吴一波,多年前与先生一见夙夜难忘,今日冒昧前来,扰了清净,万望海涵。”
诸葛明华与周彬月亦随之行礼,诸葛明华执的是弟子礼,周彬月则只是微微颔首,苗疆习俗与中原不同,倒也无人见怪。
崔邈捋了捋雪白的长须,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侧身让开通道,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王爷折煞老朽了。山野闲人,不过是在此苟延残喘,怎敢当王爷如此重礼。湖暑酷烈,诸位贵客若不嫌蜗居简陋,还请入内稍歇,饮一盏粗茶解渴。”
草庐之内,更是简朴到近乎寒素。一榻,一桌,数张竹凳,四壁皆是满满的书架,垒着竹简与线装古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书卷气和淡淡的草药味道。
众人各自落座,崔邈亲自用粗陶壶沏了茶,茶水色泽深黄,入口清苦,却别有一番回甘,在这闷热天气里,竟奇异地让人心神一静。
几句关于天气、湖景的寻常寒暄之后,气氛便不可避免地沉凝下来。吴一波握着温热的陶盏,指节微微用力,目光转向诸葛明华,带着显而易见的催促。
诸葛明华会意,轻轻将羽扇置于膝上,双手捧起茶盏,对着崔邈再次欠身,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却难掩其下的疲惫与凝重:
“崔老先生,实不相瞒,我军前线战事,近期颇多波折,特来向先生请教。”他略一停顿,整理思绪,“承蒙圣女殿下施展无上神术,逆转天时,冰封百里水泽,我军方得以踏坚冰而行,避敌水师之长,一举突破宁军在武昌外围倚仗水网构筑的第二道防线,兵锋曾直指武昌城下,眼看破城在即。”
崔邈静静听着,浑浊却清明的目光掠过诸葛明华,又扫过面无表情的周彬月,最后落在吴一波紧蹙的眉峰上,只是缓缓啜了一口茶,未置一词。
诸葛明华语气一转,变得沉痛:“然而,就在我军士气如虹,欲一鼓作气扩大战果之际,宁军李晋骋、鲍仲国部,竟暗藏了一支极为精锐的奇兵,名曰‘潜蛟’!”
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不自觉地加重,就这名号,都是俘虏了敌方人马才得来。
“此部人马,训练有素,尤擅水网穿插、敌后作战。他们如鬼魅般自我军攻势最盛的侧翼与后方结合部突然杀出!行动迅猛如雷,不仅数次袭扰、切断了我们至关重要的粮秣补给线,更以一部精锐,星夜兼程,绕过我军监视,直扑我后方根基之地——岳州府!”
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仿佛在描绘那危急的态势:“其攻势之凶猛,决心之果决,前所未见!大有不顾武昌前线,宁可弃子,也要直捣我长沙根本之势!岳州若失,长沙危矣,我军将腹背受敌,退路断绝!”
诸葛明华深吸一口气,仿佛仍能感受到当时决策的艰难:“王爷与末将及一众幕僚,在军帐中权衡再三,彻夜不眠。武昌虽重,然若根基动摇,则前军必成孤军,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万般无奈,只得忍痛放弃前线浴血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战略果实,火速回师,沿云梦湖一线布防,以确保长沙安危,稳定军心。此番倾尽全力对宁军第二道防线的进攻……最终,功败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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