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芒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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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芒种
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六,芒种。北平郊外,麦浪翻金,太阳刚爬过永定河堤,风便带着麦芒的腥甜,一波一波涌进城区。阜成门内,梅雪扇庄后院,忍冬赤足站在井台,以井水濯足,水凉,却带地气温热。她抬头望天,穹顶如洗,只有一绺绺白云,像谁把新棉扯成丝,随手丢在湛蓝里。老铜锤赤膊扛粮袋,沿花径走来,汗珠滚在铜色胸口,像一颗颗熟透的麦粒。今昼走芒种帖他把粮袋放石碾上,九十华里,麦熟风急,日头毒,夜行昼伏,麦香掩火药,麦秆藏枪。忍冬点头,以脚尖点地,水渍干,像谁把最后一丝春潮踩碎。
二 麦暗号
芒种,麦黄,麦暗号——麦浪起伏,像金色绸缎,风过,麦秆相击,如远潮。交通队把暗号写在麦浪上:一行倒伏的麦,像被镰刀割过,却留根寸许,远看像谁把金发剪短;一行直立的麦,像谁把金钗插满田。倒伏为,直立为,麦浪成二进制,风来,麦语阵阵,像谁把大地变成一张巨大的打孔纸带。忍冬与老铜锤蹲在田埂,以手为梳,把麦浪梳成1001,意为芒种帖启;又梳成0101,意为花渡七归。麦浪点头,像谁把夏天轻轻颔首。
三 麦上风
午后,南风骤起,麦浪倒伏,像金色海洋起涟漪。风带过麦香,也带过火药味——那是交通队昨夜埋下的:一行陶管,管内塞硝磺、铁屑,管口塞棉,棉上浇火油,埋麦根下,风过,麦秆摩擦,铁屑发热,地引燃,像谁把夏天点着。陶管沿田垄伸至官道,官道北通南苑机场,南通黄村据点,麦火起,烟浓黑,像谁把黑夜提前拉至白昼。忍冬站在麦浪尽头,以草帽遮日,望黑烟起,像望一条黑色大道,直插天边。
四 麦下道
麦下道——麦根深处,藏一条暗沟,沟宽两柞,深一柞,上覆麦秆,下铺木板,板底滚木,木上置十二只木箱,箱内盘尼西林、油墨、电池、火柴密码本,箱外覆湿泥,泥上撒麦壳,像谁把春天重新埋回地下。暗沟沿麦垄伸至红山口,沟口覆石板,板上压石碾,碾上刻二字,像谁把节气压成一道符。忍冬与交通队员伏沟内,以手为铲,把湿泥抹平,像谁把夏天重新抹平。麦香浓,沟内闷,汗湿衣,衣贴背,像谁把夏天贴在皮肤上。
五 麦收队
未正,日斜,麦收队至。队有百姓百十人,伪警二十,日兵十,持镰刀,持枪,持探雷器,沿官道入麦田。探雷器响,像谁把夏天弄痒。麦下道尽头的石碾被抬起,碾下石板被掀开,沟口现,像谁把大地掀开一道门。百姓却先至,镰刀挥,麦秆倒,像金色潮水退,露出沟口,像退潮后露出的暗礁。百姓视而不见,镰刀却有意无意,把沟口麦秆割短,像谁把暗号悄悄抹平。伪警日至,探雷器近,沟内人心跳如鼓,似远雷。忍冬握掌心雷,枪柄空心,内藏忍冬毒火柴,她抠一根,划燃,火光一闪,照见麦根深处,一只田鼠正衔麦粒,鼠目晶亮,像谁把星星种在地下。火光灭,伪警脚已踏沟沿,却忽闻一声,麦收队后队,一辆装麦大车,车轴断,麦袋倾,麦粒泻地,像金色瀑布,伪警被吸引,跑去查看,沟口得缓,像谁把夏天轻轻按住心跳。
六 麦收歌
麦收队收麦,百姓唱《麦收歌》:麦儿黄,麦儿长,麦粒饱满像新娘……歌声随风,飘进麦下道,像谁把夏天唱成摇篮曲。沟内人伏湿泥,听歌声,汗渐干,像谁把夏天重新晾干。歌声末,百姓有意重踏麦垄,把麦下道踩实,像谁把暗沟重新埋回金色梦里。伪警日兵,枪刺闪,却刺不着沟内人,只刺破麦香,麦香碎,像谁把夏天轻轻划破一道口,又悄悄缝上。
七 麦上雷
申正,日西斜,麦收队归,官道尘起。麦上却燃——南风助火,陶管喷火舌,麦秆遇火,作响,像谁把夏天点成爆竹。火沿麦垄奔官道,烟浓黑,像一条黑龙,张牙舞爪,扑向伪警。伪警惊,枪响,却击不着火,只击起麦尘,麦尘飞,像金色雪。日兵调水车,水车却被麦秆缠住履带,动弹不得,像谁把夏天变成泥潭。火趁风势,越烧越旺,官道北,南苑机场方向,黑烟冲天,像谁把黑夜插了一根巨大的黑旗。
八 麦下雷
麦下道,麦收队过后,沟口重被石板覆,石板上压石碾,碾上刻二字,像谁把节气重新压回地下。沟内人却不敢松气,因火起,火舌沿麦垄奔至沟口,烤石板,石板热,像谁把夏天重新烧热。忍冬以手试温,烫,急令:出沟!众人掀石板,出沟,却不敢直立,只伏麦根,像金色海洋里的一条条黑鱼。火从沟口掠过,麦秆成灰,灰白,像谁把夏天重新洗成白。灰落沟内,覆箱,覆人,像谁把大地重新刷成白。麦香焦,火药味浓,像谁把夏天重新炼成一枚巨大的火漆,烙在大地上。
九 麦归人
火过,麦尽,官道北,黑烟未散,像谁把黑夜留在白昼。麦下道却现,沟口石板被火烤裂,缝如龟背,像谁把大地重新划成网格。沟内箱,箱内药,药上覆灰,灰上覆麦壳,像谁把春天重新种回灰烬。忍冬以手拂灰,灰热,却不再烫,像谁把夏天重新拂成温。她令众人抬箱,箱重,却不再沉,像谁把希望重新掂成轻。十二箱,十二人,一人一箱,伏麦根,沿麦垄,像十二只黑蚁,爬向红山口,爬向暮色,爬向暮色里最后一盏雪灯——白纱红灯,挂在松梢,灯影映灰麦,竟呈淡粉,像谁把春天重新点亮。
十 麦灯
红山口,关帝庙,庙前古松,松皮裂,像老人手。松枝挂白纱灯,灯底埋炸药,索连庙门,门开即爆。庙内,关帝像持青龙偃月,目赤,麦夜看,反带三分悲悯。供桌上,一排陶钵,钵内插柳枝,枝上系白纱条,条写二字,像谁把节气重新供上神龛。老铜锤举灯杆,把灯挑高,回身对忍冬低语:庙后崖下,藏十二匹骡子,驮空箩,箩底垫麦壳,外覆焦麦秆,像谁把夏天背在背上。忍冬颔首,把最后一箱盘尼西林放供桌,箱上覆一只铜壳座钟,钟面停于申正,钟摆被布条缠死,像谁把时间扼住喉咙。座钟底,藏最后一卷忍冬毒配方油纸,油纸卷成细卷,塞钟摆空心杆,外塞软木。她抬眼,雨幕里,崖头雪灯晃,灯影映灰麦,竟呈淡粉,像谁把春天重新点亮。
十一 尾声
夜过,麦尽,灰尽,星子一粒一粒漏下来,像谁把黑夜戳了许多小洞。涧底,积水成镜,映星,星在脚底,像谁把银河搬了个家。忍冬捧水,洗脸上灰,水热,却不再烫,像谁把夏天重新洗成温。她起身,崖头雪灯依旧亮,白纱红灯,麦夜看,像谁把月亮重新拴在松梢。
她轻声说:
芒种帖,麦信到;麦信到,夏长存。
崖头雪灯晃,灯影映灰麦,竟呈淡粉,像谁把夏天重新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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