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夏雷引】
一 雨前
六月十四,北平未时。城南陶然亭一带的苇叶被太阳烤出焦边,蝉声像钝锯,来回拉得人耳膜发疼。忍冬把自行车停在窑台茶馆后门,车把上挂一只柳条篮,篮里盖着湿纱布——底下是三十枚鸡蛋、十斤小米,还有用蜡纸包好的两管吗啡。
茶馆灶间正熬绿豆汤,蒸汽顺着门缝往外冒,带着一股土腥的甜。段三娘蹲在井台边,拿竹刷洗铜壶,袖口挽到肘弯,露出虎口一道蜈蚣疤。见忍冬进来,她抬下巴:“老地方,雅三。人齐了,就差你。”
雅三是最里侧的包间,窗对苇塘,夏日一推,风卷荷香。此刻却紧闭窗棂,帘子拉得严丝合缝。忍冬掀帘进去,屋里已有五人:沈墨生、麻小六、小梅子、老铜锤,以及一个穿灰布军装、左袖空荡的年轻人——西山交通队副队长林闯。
圆桌正中摆着一只白瓷盘,盘里摞着刚出锅的荷叶饼,旁边青花瓷罐盛炸酱,却无人动筷。沈墨生把一张《平民日报》铺在桌面,头条用朱笔圈出:
“日军夏季‘扫荡’在即,冀中平原兵力调动频繁。”
他抬眼扫过众人:“上级指示:必须在七月前,把‘忍冬毒’配方送出平津,交保定军区。松本千鹤已嗅到味道,顾燕笙的别动队也盯得紧。今天,咱们定路线。”
二 荷叶地图
老铜锤从怀里掏出一张“扇骨”——其实是拆开的百炼钢折扇,共十六根细骨,每根刻线成格。他把扇骨拼在桌面,形成一条弯曲凹槽,正对应平津保交通壕沟的纵断面。
“走‘水线’。”老铜锤用指甲沿槽一划,“从永定河红船渡口上船,夜行七十里,在安次县耿家屯换马,再八十里进雄县苇塘,军区来接。”
麻小六皱眉:“水线涨水,渡口有鬼子炮楼,机关枪封河面。”
“那就走‘火线’。”沈墨生接过话,取一根火柴,沿扇骨另一侧划燃,“炸掉炮楼,强行渡河。”
火柴光一闪,照出林闯冷峻的脸:“炮楼我熟,里面有机枪班十二人,探照灯两盏,每夜九点换岗,十点半熄灯。给我六斤炸药、两支快慢机,十分钟端掉。”
忍冬把柳条篮放到桌上,掀开纱布,露出两管吗啡:“这是载洵格格给的最后一笔,路上救急。我随‘水线’走,配方在我脑子里,别人带不走。”
小梅子举手:“我记口令,也记钟点,不带纸。”
段三娘拍板:“那就分两组。甲组走水线:忍冬、小梅子、麻小六、林闯;乙组走旱线牵制:沈墨生、老铜锤,外加云升客栈六个伙计。今夜子时,红船渡口集合。”
三 蝉声
申时,天空堆起积雨云,像打翻的墨。忍冬回到师大女宿舍,把窗台那盆忍冬藤搬进屋内。雨点砸在瓦当,噼啪作响。她打开抽屉,取出一方素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忍冬毒”分子式,右下角盖一枚朱砂小印:春窗。
窗外走廊脚步杂乱,女生们喊着“收衣服”。忍冬把素绢对折,再对折,塞进一根空心钢笔,笔帽旋紧。随后她脱下学生蓝布裙,换男式衬衫、工装裤,把头发塞进鸭舌帽,镜里一照,像个清瘦书生。
她刚要出门,门被推开,娜塔莎倚在门框,手里晃一把黑伞:“带上我,租界诊所被盯,我留下只会连累你。”
忍冬沉吟:“我们要夜渡永定河,路上没有吗啡。”
“我带来比吗啡更值钱的东西。”娜塔莎从怀里掏出一只铝盒,啪地打开——里面是三支淡黄注射液,标签印着“Penicillin”。“盘尼西林,英国货,比黄金贵。”
雨声渐大,忍冬点头:“跟上,别掉队。”
四 红船
子时,雨歇,河面浮起薄雾。永定河红船渡口泊着一艘乌篷船,船头挂一盏气死风灯,灯罩被雨水淋出裂纹,昏黄光圈里飞虫乱撞。老铜锤蹲在岸坎,吧嗒旱烟,见忍冬来,把烟锅往鞋底一磕:“水路三十里,船底垫了荷叶,桨上抹蜡,无声。过河心炮楼时,都趴下,别抬头。”
林闯和麻小六抬上一只木箱,里头是六斤TNT,雷管、拉火管俱全。小梅子穿对襟小褂,腰间挂一只铜壳座钟,钟摆被布条缠死,指针停在十二点。
众人上船,船身微晃,水声轻拍。乌篷里堆满新摘莲蓬,散发青涩苦味,正好掩住炸药气息。船工是段三娘远房侄子,外号“水耗子”,摇橹不用篙,肘腕一抖,船便滑进黑水。
行至河心,上游炮楼探照灯扫来,白光像一柄长刀,把河面劈成两半。林闯趴在舱底,左手拽拉火管,右手扣快慢机,屏住呼吸。灯柱掠过乌篷,停在船尾,光圈里只有雨水打出的圈圈涟漪。
灯柱移开的瞬间,林闯跃起,狸猫般翻上岸坎,身影隐进芦苇。不多时,炮楼方向传来闷响——不是爆炸,而是水壶坠地声,随即探照灯熄灭,河面重新陷入黑暗。老铜锤低喝:“走!”橹桨齐下,船似离弦之箭,嗖地穿过封锁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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