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未起,潮先至。
防爆门外的海潮被东南风硬生生推回,像一条被按进刀鞘的龙,鳞甲逆翻,浪头击在铁甲上,发出“咚咚”闷鼓。
沈清禾掌心的铜铃裂了缝,却未碎——
一缕淡黄雾丝顺着裂缝钻出,刚触空气,就被潮气压成一滴苦露,挂在她腕间,像替谁忍住的泪。
苏砚舟的折扇同时递到,扇骨挑起那滴苦露,往井壁一甩——
“滋”的一声,铁锈被蚀出一粒小黑坑,坑沿迅速泛白,像早生华发的少年。
“雾被潮吃,火需人喂。”
他低声道,嗓音夹在潮声里,像钝刀割湿布,却割得极准。
沈清禾点头,左足勾住铁梯,身体倒悬,指间蓝钢针对准防爆门液压暗阀——
针尖离阀芯只余一寸,却停住。
她在等最后一根弦断:
不是发弦,是心跳;
不是自己的,是上面三十六具童体里,最轻最轻的那一具。
沈清墨的怀表秒针已走过两个“六十”,火折仍悬在发弦上方,火苗被潮气压得发蓝,像一条被掐住七寸的小蛇。
他忽然把火折移开,左手“良民证”翻个面,用朱漆在忍冬花蕊处填上两个字——“雪姬”。
那是狼青犬的名,也是今夜他要救的母犬。
朱漆未干,他已将证件凑近火折——火舌舔上纸角,一寸寸往上爬,爬过花蕊,爬过枝梗,最后爬进他自己指缝。
火灼骨,他却没松手,像要把这疼刻进掌纹,刻成一条可以随时翻阅的地图。
火苗窜至最高点,他猛抬手,将燃烧着的证件往电盘总闸一按——“噼啪”一声,胶布被烧穿,发弦终断。
闸刀自动坠落,像被斩首的御前侍卫,最后一滴忠血溅在电盘铁皮上,发出极轻的“嗤”。
整座丙字库瞬间漆黑,日光灯、手术无影灯、走廊应急灯,同时熄灭。
黑暗中,只剩狼青犬“雪姬”的低呜,像被掐住脖子的笛,终于找到第一个正确的音。
防爆门。
断电即失压,液压暗阀自动回弹,门底发出“咔——咔——”连响,像巨鳗在磨断脊骨。
一寸、两寸、三寸……
门升过半,潮浪趁虚而入,白沫卷着碎盐,扑在沈清禾赤足上,像给脚踝加一副冰镣。
她却趁机翻身,左足蹬门沿,身体如弓弹出,掠过半空,落在门内黑暗里。
掌心铜铃终于彻底碎裂,“忍冬雾·零”化作一团极淡的黄雾,被潮风一卷,竟不四散,反往内钻——像一条归洞的蛇,直奔“甲零七”。
苏砚舟紧随其后,折扇反扣,扇骨刃片贴腕,像给黑暗加一道冷白的刃。
两人并肩,却不牵手,中间隔一条发弦——弦一端缠在她踝,一端系在他指,谁若退,谁便先血溅。
“甲零七”仓。
黑暗里,手术台上的钢尺“当啷”坠地,医官惊呼,声音卡在喉咙,被随后而来的黄雾一把掐住。
雾无味,却带苦,苦得似济南府清晨第一口豆汁,苦得让“雪姬”瞬间夹尾,前爪刨地,铁链“哗哗”乱响。
沈清禾循声而至,指尖在黑暗里精准地找到犬颈,指缝夹一枚绿色蜡丸——“忍冬雾·解”,专为母胎而调。
她捏碎蜡丸,药香混着苦雾,被“雪姬”一口吸入,犬身由颤转静,再不动弹,只留腹部剧烈起伏,像在给未出世的孩子,上最后一节呼吸课。
医官趁机往门外摸,手刚触到门框,就被另一股风截住——风来自苏砚舟的折扇,扇骨刃片贴上医官颈动脉,黑暗里闪出一粒极细的红星。
“骨与瓷,皆需净。”
苏砚舟轻声重复医官方才的话,声音却冷得像在冰里淬过,“你的骨,不够净。”
“哧!”
血珠迸出,却未落地,被黄雾半途截住,雾得血,颜色瞬间转深,像一朵迟开的墨梅,绽在医官白大褂胸口。
医官软倒,血沿地面沟槽,流向“凵”形玻璃缸,缸内福尔马林被染出一缕淡红,像初生的朝霞,照在三十六个童体脸上——孩子们闭着眼,却似同时皱眉,像嫌这光太冷,又嫌这光太晚。
仓库深处。
沈清墨带着黑暗一路奔来,怀中抱着“雪姬”。
母犬腹部紧绷,后肢血迹斑斑,却非外伤,是分娩前兆。
他踢开最后一道侧门,门内是废弃的锅炉房,炉膛口黑洞洞,像一张等人自投的兽嘴。
他把“雪姬”放进炉膛阴影里,转身,从背后解下那十二具圆筒最后一具——筒内并非“忍冬雾·焚”,而是“忍冬雾·生”,专为母犬与幼崽留的暖窝。
筒盖开启,白色烟雾蒸腾而出,却不再苦,反带淡甜,像济南府豆汁摊旁,那株忍冬在清晨开出的第一朵花。
“雪姬”鼻翼抽动,终于安静下来,腹部一阵剧烈收缩——第一只幼崽落地,湿漉漉,脐带尚缠,却本能地往母腹钻,像要钻回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子宫。
沈清墨蹲身,用匕首割断脐带,把幼崽放在“忍冬雾·生”的暖雾里,
抬头,看炉膛口上方——那里,炉壁早被哑婆提前凿穿,穿洞外,是海河退潮后露出的暗渠,渠尽头,泊着那艘乌篷姊妹船。
他抬手,在炉壁划一道血痕——血是月牙疤里渗出的,像一弯将蚀的月,被强行按进铁里。
“走吧,”他轻声对“雪姬”说,“带着你的孩子,回旧京。”
锅炉房外,主仓。
黄雾渐浓,浓到连心跳都被染成苦色。
沈清禾却不再前行,她立在“凵”形缺口中央,左手托那只空鸟笼,右手——握着那枝最后忍冬。
扇面改的“良民证”早已燃尽,只剩扇骨,骨上最后一瓣墨梅,被血与雾浸透,像一朵终于肯谢的毒花。
她把忍冬枝插进笼栅,枝梗断处飞白,正指六十七箱瓷玉——箱内,雍正斗彩鸡缸杯静静立着,母鸡护雏,雏鸡啄壳,
壳破处,似有一线光,透出来。
苏砚舟抬手,折扇合拢,扇骨刃片收回,
他转身,面对她,背对出口,像给黑暗立最后一道闸。
“龙鳞入火,”
他轻声道,“火里,得有我们的影子。”
沈清禾点头,抬足,发弦在踝上缠出最后一圈,铜铃仍哑,却不再重要——她与他之间,已有一条更韧的弦:是血,是苦,是七年前的忍冬,也是七年后,月落无声的——天津。
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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