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余烬像一场黑雪,落在铁轨两侧。
沈清禾从土丘后抬头,看见信号塔斜斜地挂在半空,铁臂折断,像被扭断的鹤颈,喉管里还闪着幽蓝电火。
风一吹,电火化作流萤,四散飞去,照亮她睫毛上沾着的尘土——那尘土带着硝与忍冬混合的苦味,像旧京最末一口余温。
她抬手,拍去尘土,拍去心跳里多余的慌乱。
左侧,苏砚舟半蹲,折扇横咬在齿间,扇骨刃口沾一点暗红——那是最后一枚“三号”爆开时,飞溅的铁屑划破他左臂留下的血。
血珠顺着肘弯滴落,落地竟无声,被干燥的煤渣瞬间吸尽。
沈清禾伸手,想替他按住伤口,却被他侧身让过。
“血少,路长。”他含糊地说,把扇插回腰后,嗓音像刀背刮过碎冰。
沈清禾明白他的意思——流血会引犬,犬会引人,人会把整座北平都撕醒。
她收回手,从马面裙底撕下一指宽布条,布上绣着半朵忍冬,黄线已褪成灰白。
苏砚舟不再拒绝,任她把布条缠在臂上,缠得极紧,像缠住一段即将溃散的弦。
布条打结时,她指尖在他肘弯停留一瞬,触到脉搏——跳得急而稳,像夜里偷偷提速的火车。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七年前济南府的清晨,哥哥背她翻墙,自己也是这样偷偷按他的脉,确认他还活着——如今,活着的人又多了一个。
铁轨南侧,第七节车厢门大开,沈清墨抱着孩子跃下踏板。
孩子缩在他怀里,小脸埋进呢子大衣,只露一只脏兮兮的耳朵,耳轮被月光照得透明,能看见细小的血管,像初春的河汊。
沈清墨左额月牙疤在暗处发亮,像一枚被岁月磨薄的银元。
他冲妹妹打手势:两指并拢,斜下——“向西,排水渠”;掌心翻上——“孩子先走”;拳心贴胸——“我断后”。
沈清禾点头,转身,从藤箱底抽出一块折叠成方胜的粗布——展开,竟是一只扁扁的鹰风筝,竹骨薄如韭叶,蒙的是旧羊皮,上用墨线勾出羽翼,羽根处缀着小小铜铃。
她咬破指尖,血珠抹过鹰喙,低低念了句:“去吧,回家。”
随即抬手,把风筝顺风一放——鹰翼抖开,铜铃脆响,像一粒冰珠滚进深井。
风筝贴着地皮滑出去,掠过大片枯草,草叶被风割得“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那是给孩子们的信号:跟着鹰翼下的铜铃声,一直向西,不要回头。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跳下踏板,最小的才及腰,由大孩子牵着,像一串被风吹散的槐米。
他们鞋底都缠着布,落地无声;衣角都缝着忍冬叶,叶背用朱砂画着细细箭头——那是沈清墨昨夜用缝衣针一点点刺上去的,针脚比母亲当年绣嫁衣还密。
最后一个孩子下地时,乌篷车里突然传来咳嗽——低而短,却带着痰音,是成年男人。
沈清墨眸色一沉,把孩子往妹妹怀里一推,自己翻身回车厢。
车厢深处,木箱后,蜷着一个人——伪军制服,少尉衔,左手攥着一只撕破的儿童帽,右手握着南部十四年式手枪,枪口正对着沈清墨胸口。
“别动。”少尉声音嘶哑,带着鲁地口音,像被砂纸磨过。
沈清墨停住,双手微举,目光却掠过对方肩头,落在木箱缝隙——那里,露出一角黄缎,是故宫龙椅靠垫的绣面。
他心底迅速算了一笔账:龙椅靠垫,清雍正年间,一级甲;孩子帽子,粗布,染靛蓝,不值钱;可孩子帽子若被伪军带走,明日天津港“科研班”的案卷里就会多一条“试验品”——不值钱的命,便永远不值钱。
于是他笑了,月牙疤跟着弯起,像一弯将满的月突然碎出缺口。
“你要什么?”他问。
“车、孩子、货,全留下。”少尉喘了口气,“我放你一条生路。”
“生路?”沈清墨侧耳,听见车外铜铃声渐远,心底稍定,声音却放得更低,“我怕你——走不完。”
话音未落,他左肩突然一沉,像被夜色压弯——“哧!”
少尉手腕绽开一道细红,手枪“当啷”落地。
沈清墨顺势俯身,左掌劈向对方颈侧,少尉连哼都没哼,便软倒在孩子帽旁。
他拾起枪,退出弹匣,随手抛进木箱缝隙,像扔掉一块废铁。
随后弯腰,把少尉制服剥下,团成一团,塞进装“忍冬雾”残渣的空药箱——箱盖合拢,锁扣“咔哒”一声,像给某个无名坟冢钉了钉。
做完这一切,他抬眼,看见车厢外,妹妹正抱着最小的孩子,孩子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沈清墨伸手,在孩子发顶揉了揉,掌心沾到草屑与月光,凉而软。
“走吧,”他说,“回家。”
鹰风筝在西北方向低空盘旋,铜铃声响在风里,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牵着三十六个孩子,也牵着旧京最后的体面。
沈清禾走在最前,藤箱已空,却背得比来时更沉——箱里装着孩子们脱下的破鞋,鞋底沾着煤渣、血渍与泪,她要带它们出城,让每一寸苦难都有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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