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万籁俱寂。窗外的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滂沱,如同天穹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将积蓄已久的寒意与沉重,毫无保留地倾泻向这座沉睡的帝都。雨水狂暴地抽打着北镇抚司衙门的屋瓦窗棂,发出连绵不绝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白日里所有的阴谋、血腥与不公,都彻底冲刷、淹没。
值房内,烛火早已熄灭了大半,只余下靠近内间的一张旧案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被从窗隙门缝钻入的冷风拉扯得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如同鬼魅般不安的影子。
沈炼独自一人,静坐在阴影边缘的一张硬木圈椅里。
臂上的伤口,在经过重新清洗上药、 包扎后,依旧传来阵阵钝痛,如同心脏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的神经,提醒着他白日的惊险与挫败。但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窒闷与冰冷。
北镇抚司千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那句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诏狱”威胁,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权力碾压的冷酷,同袍受辱的愤懑,真相被强行夺走的无力,以及那深不见底的诏狱所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种种情绪交织、翻腾,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闭上眼,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散。
穿越以来的孤独,肩负使命的重压,对过往的愧疚,对现实的愤怒,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孤独,仿佛独自一人被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的深海,看不到一丝光亮,听不到任何回响。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几乎要将他吞噬之际——
“吱呀——”
值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纤细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冰冷的湿气与雨声,悄无声息地侧身闪了进来,随即又迅速而轻巧地将门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是苏芷晴。
她显然是从住处冒雨赶来,发髻边缘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鸦青色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与颊边,更衬得肌肤胜雪。她身上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肩头已被雨水浸透,颜色深了一块。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提篮。
她一眼便看到了独坐在阴影中、周身散发着浓重孤寂与压抑气息的沈炼。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眼中瞬间溢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担忧。
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放轻脚步,走到桌案边,将提篮轻轻放下。然后,她解下湿漉漉的斗篷,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身素净的浅碧色襦裙。
她走到沈炼面前,蹲下身,仰起头,借着昏暗摇曳的灯火,仔细察看他臂上包扎的伤口。当看到洁白的纱布边缘再次隐隐渗出的那抹刺眼的鲜红时,她的眉头紧紧蹙起,忍不住伸出微凉的手指,极轻极轻地触碰了一下纱布的边缘,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他的痛苦。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沈炼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随即,一股熟悉的、淡雅的幽兰清香悄然钻入鼻息,那紧绷的神经竟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他缓缓睁开眼,垂眸,正对上苏芷晴那双写满了关切与不安的盈盈眼眸。
四目相对,在寂静的雨夜中,谁也没有先开口。
苏芷晴从提篮里取出干净的纱布、金疮药和一小壶温热的清水。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为他解开染血的旧纱布,用温水浸湿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抚的力量。
整个过程,她始终沉默着,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时地抬眼看他一下,目光中有担忧,有鼓励,更有一种无声的、坚定的陪伴。
重新上药,用干净的纱布仔细包扎好伤口后,她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依旧蹲在他面前,微微仰着脸,安静地望着他。
窗外的雨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值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安宁的气氛,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悄然弥漫开来,一点点驱散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与孤寂。
良久,苏芷晴才轻声开口,声音柔得像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还疼得厉害吗?”
沈炼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复杂难辨。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苏芷晴似乎斟酌了片刻,才再次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入沈炼深邃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沈大人,我知道前路艰难,敌人强大,甚至……可能看不到希望。”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直抵人心的力量。
“但我想让你知道,”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所有的勇气与真诚,“即使……与整个世界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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