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非终结,而是被强行压入水底、表面复归平静后,那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凝滞。
崇文门外的血迹早已被无数桶清水和黄土冲刷掩埋,渗入青石板的缝隙,只留下些许难以察觉的、比周围地面颜色略深的斑驳印记,仿佛大地无法完全吞咽那场惨烈的盛宴,留下的无声控诉。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疯狂,也已被京城惯有的、混杂着尘土、炊烟与淡淡腐朽的寻常气息所取代。街市恢复了往日的喧嚣,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碾过路面的吱呀声、茶馆里飘出的说书声……一切似乎都已重回正轨,将那夜的修罗场彻底遗忘。
北镇抚司的结案公文,如同一道冷酷而高效的闸门,悍然落下,截断了所有公开的质疑与探查的渠道。
公文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将振威与长风两镖局的冲突定性为“因争利斗狠而引发的恶性江湖仇杀”。长风镖局被推至台前,成了唯一的“罪魁祸首”。数名平日里便不甚安分的镖头、趟子手被迅速定罪,他们或是被推上法场,在万众瞩目下引颈就戮,血溅刑台;或是被刺配流放,镣铐加身,在差役的叱骂声中踏上通往烟瘴之地的绝望苦旅,成为平息舆论、搪塞上峰的完美替罪羊。他们的哀嚎与辩解,淹没在程序的冰冷运转与看客的喧嚣之中。
振威镖局那面曾象征着信誉与武力的镖旗,被强行降下,镖局字号被官府注销,偌大的产业顷刻间烟消云散。幸存下来的镖师们,带着伤残与惊魂,如同失巢的倦鸟,黯然离散,融入京城的茫茫人海,再不敢以“振威”之名自居。与此同时,一笔数目颇为“丰厚”的抚恤银两,由“匿名善人”通过官府渠道,发放到了死难者遗属的手中。铜钱与银锭沉甸甸的重量,暂时压下了悲泣与疑问,换取了一种麻木的、带着铜锈味的沉默。
这场轰动京师的血案,在官方层面,似乎就此盖棺定论。
李崇义得知消息后,在其位于城西的别院内,只是嗤笑一声,随手将把玩的一柄玉如意丢给身旁的美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算他姓沈的识相。”他对着前来报信的心腹懒洋洋地说道,语气中满是理所当然的傲慢。随即,他的注意力便重新回到了新得的西域宝马与如何打通另一条财路之上,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漕运司衙门内,督粮参政赵启明收到北镇抚司抄送来的公文副本时,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绒布擦拭着一方珍贵的鸡血石镇纸。他细细读完全文,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的弧度,微微颔首。他将公文轻轻放在一旁,仿佛那只是一份寻常的漕粮转运文书,转而继续专注于欣赏镇纸上那抹灵动如血的嫣红,神态悠闲自得,仿佛之前的种种交涉、威胁与那溺毙的小吏钱老六,都不过是棋盘上几手早已预料之中的落子,风过无痕。
风暴,似乎真的过去了。至少,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已然风平浪静。
然而,在北镇抚司衙门那高墙深院之内,空气却变得有些微妙而粘稠。
一些缇骑、力士,乃至低阶官员,在走廊转角、在茶炉房、在值夜换岗的间隙,偶尔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着那桩“了结”的镖局血案,以及……沈炼。
“沈总旗这次……倒是雷声大,雨点小啊。”有人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本以为他能揪出点什么大鱼,结果……嘿,还是按老规矩办了。”
“嘘……慎言!你没见那镇北将军府的公子都堵到门口了?漕运司那边也……水太深,沈头儿怕是也有难处。”有人试图理解,语气却透着无奈。
“难处?锦衣卫何时怕过难处?当年陆指挥使在的时候……”话未说完,便被同伴用眼神制止。
“到底是年轻了些,锋芒太露,撞了南墙,终究得回头。”一些资历较老、已然磨平棱角的官员,则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过来人”姿态,暗自摇头。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蛛丝,缠绕在沈炼周围。他走过长廊时,能感受到背后那些迅速移开的目光,以及那瞬间的寂静中所包含的复杂意味:有同情,有不解,有失望,亦有……一丝隐晦的鄙夷。他昔日那份锐利与强硬,在此刻,似乎成了“不识时务”与“最终屈服”的注脚。
沈炼对此,面无表情。他依旧按时点卯,处理公务,巡查诏狱,一切如常。只是那本就冷峻的侧脸,线条似乎更加硬朗了几分,眼神愈发深邃,如同古井,波澜不惊,却再也看不到底。那份被迫签押结案的屈辱,如同炽热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底,却没有化为灰烬,反而淬炼出了一块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内核。
他不再试图辩解,也不再流露任何情绪。他将所有的注意力,转向了沉默的观察。
他利用职权,悄然调阅着看似无关的漕船出入记录、城门守军日志、乃至一些商会往来的明面账目。他默默地注视着李崇义常去的马场、赵启明休沐时常走的路线。他将所有看似零散的、正常的信息碎片,与他深埋在地砖下、墙壁中的那份真实案卷进行着无声的比对与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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