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千户所的值房里,烛火在青铜烛台上跳了两跳,将沈炼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他俯身案前,指尖抚过一本泛黄的书册,封皮上“洗冤集录”四个颜体大字已有些模糊,却因常年被摩挲而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他从架阁库最深处的“杂书库”里翻出来的。半月前整理旧档时,他在一堆虫蛀的账册下发现了这卷残本——据卷末题跋,乃是成化年间某位县丞亲手抄录的《洗冤录》节选,虽缺了前两卷,却保留了“初检”“验尸”“伤痕”等核心章节。
“大人,您又在看这本破书了?”赵小刀端着碗热粥推门进来,粥香混着案头墨香,“李石头说您这两日总抱着它,连饭都忘了吃。”
沈炼抬头,目光未离书页:“小刀,你来看。”他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迹,“这‘凡死人项上有痕,如火燎者,名曰火痕;如刀割者,名曰刀痕’,写得倒直白。可你细看——”他用炭笔在“火痕”旁画了个圈,“若按现代法医学,烧伤与锐器伤的表皮组织、皮下出血形态皆有不同,这‘火燎’‘刀割’的区分,倒与今日的‘生活反应’理论暗合。”
赵小刀凑过来,盯着那行小字直挠头:“大人说的‘现代法医学’是……”
“便是西洋传来的解剖学、病理学。”沈炼放下书,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套铜制解剖工具——这是他上月托京城朋友捎来的,“你看这卷里说‘验尸先看尸斑’,却不知尸斑的形成与死后体位、环境温度密切相关。前日陈老汉那案子,若早懂这些,何须等开棺验尸?”
他走到墙角,掀开蒙着油布的木箱,取出半具用福尔马林浸泡的人体模型——这是他以“练习验尸”为由,从刑部借来的。“《洗冤录》里讲‘凡生前被打,血必聚于伤处;死后被打,血不聚’,这话有理。但你们看——”他翻转模型,指向肩胛骨下方的淤痕,“若死者生前被按在地面,淤痕会因受压而变形;若是死后伪造,淤痕则平整得多。这其中的门道,古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自陈栓子案后,沈炼便意识到,仅凭“沈氏破案法”的经验主义,终究有局限。那桩案子能破,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物证,但若遇更狡猾的凶手,或更隐蔽的伤痕,经验便成了空中楼阁。
《洗冤录》的出现,恰如一把钥匙。他每日戌时便闭了值房,点一盏牛油烛,将书中的“初检”“验尸”“辨伤”等章节与现代法医学对照研读。李石头被他感染,常抱着本《黄帝内经》或《千金方》凑过来;张猛虽不通文墨,却搬了个小马扎,蹲在旁边听沈炼讲“血荫”“溺死”“自缢”的区别,嘴里还念叨:“原来淹死的人,指甲里会有泥沙,这和俺们捞鱼时看鱼鳃一个理儿!”
最让沈炼惊喜的,是书中对“生活反应”的朴素认知。比如“凡生前伤,其痕必肿;死后伤,其痕不肿”,这与现代法医学中“生前损伤会有炎症反应,死后损伤仅存机械性损伤”的理论不谋而合。他将书中的经验与解剖学知识结合,在笔记本上画下表格:
古籍记载 现代对应理论 实践验证
生前殴伤,血聚伤处 生前损伤有生活反应陈栓子号服淤痕红肿,符合生前伤
死后伪造,血不聚 死后损伤无炎症反应 凶手伪造自缢,伤痕无红肿
自缢者舌出不出 颈部受压导致舌骨骨折 陈栓子尸骨无舌骨骨折,非自缢
“大人,您这表格真管用!”李石头翻着沈炼的笔记本,眼睛发亮,“前日西市出了桩人命案,死者胸口有道刀伤,仵作说是自刎。我用您这表格一比对——自刎的刀伤应是‘斜入浅出’,可那伤口‘直入深达心肺’,分明是他杀!”
沈炼点头:“《洗冤录》里说‘自刎者,刀痕多在喉间,斜长而浅’,可没说清为何。现代解剖学告诉我们,自杀者握刀时手臂发力方向有限,而他杀者可借全身力量。这便是古人的‘知其然’,我们的‘知其所以然’。”
半月后的一个雨夜,沈炼带着小队巡逻至南城夜市。雨丝斜织,青石板路泛着水光,卖馄饨的担子飘着热气,杂耍班子的锣鼓声被雨幕浸得闷哑。
“大人!”赵小刀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向街角一个卖糖画的老人,“那老头儿刚才摔了一跤,糖画摊翻了,可他捡糖画时,右手一直捂着左胳膊。”
沈炼心头一动。他记得《洗冤录》里“凡被打,伤处必拒按”的记载,又想起现代法医学中“闭合性骨折患者会因疼痛拒绝触碰伤处”的特征。
“过去看看。”他挤过人群,蹲在老人身旁,“老丈,摔着哪儿了?”
老人六十来岁,满脸皱纹,左胳膊不自然地垂着,却强撑着笑道:“没……没啥,就是滑了脚。”
沈炼轻轻托起他的左肘,老人猛地一缩,额角渗出汗珠。“疼?”沈炼追问。
“不……不疼……”老人声音发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