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卷着碎琼乱玉,刚将那人拖行的痕迹盖得朦胧,
当不敬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官道旁反方向的雪地里忽地“噗”地一响,雪沫子飞溅处,一个奇形怪状的身影拱了出来。
这人身形瞧着便不似常人,肩宽如磨盘,腰却细得像芦柴,四肢长短错落,竟像是把几具不同人的肢体胡乱拼接在一处,脑袋歪向一边,上面胡乱的裹着一块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编织成的布,虽然看起来破破烂烂,但是没有任何坏的迹象,脖颈处像是生了锈的合页,转动时“咯吱”轻响。
他望着那片吞没不敬身影的树林,闷声长叹,那声音裹在胸腔里,像是有人隔着铁皮罐头说话,嗡嗡闷闷的。
“好个难缠的秃驴!老子拼了老命奔逃,竟还是被他缀上。若非老子灵机一动故作疑阵,此刻怕已被他生擒活拿。天幸这雪又落下来,当真是天助我也!”
说罢,他那僵硬的身子竟也学常人般得意地晃了晃,只是动作滞涩得可笑,仿佛每动一下,关节都要挣脱皮肉的束缚。
他低头瞥了眼自己拼接似的手脚,又抬眼扫过四周白茫茫的旷野,三角眼一斜,嘴角咧开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低声啐道:“任你这和尚奸似鬼,到头来也要喝老子的洗脚水!”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飘来一缕极淡的檀香,伴着一声清越佛号,轻得像雪落在梅枝上。
“阿弥陀佛。小僧虽曾听闻世间有人癖好特异,却从未想过施主竟有以洗脚水待客的雅兴,只是小僧尘心未断,实在消受不起,施主还是另寻知音吧。”
那怪汉浑身一震,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冰水,魂儿险些从头顶蹿出去。他本想猛地跳起转身,怎奈四肢像是被冰雪冻住一般,只中间腰腹处剧烈地抖了一下,活似要拔脚时,双腿却被千钧重物钉在原地,上半身往前倾,下半身纹丝不动,模样狼狈至极。
“谁?!”
他惊声尖叫,声音又尖又闷,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按进了水桶,带着水沫子的浑浊。
“施主莫慌。”
那声音依旧平和,却已近在耳畔。
“小僧不敬,便在施主身后。”
那人闻言,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脚下捣着小碎步,身子以一种常人绝难做到的角度硬生生转了过来,那动作就像是把一根拧成麻花的木头强行扳直,看得人牙酸。待他看清身后之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膝盖一软,“扑通”便跪了下去。
只听“噗”的一声,他脑袋直愣愣磕进积雪里,半截身子埋在雪中,只露出个撅起的屁股,活像只被冻僵的鹌鹑。这般跪地求饶的动作,竟比他先前转身时灵便了数倍,虽依旧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却显然是练过千百遍的熟稔功夫。
不敬眉头微蹙,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向右一闪,身形飘出三尺开外。他虽瞧不出这人的用意,但心中警铃大作:此人定不怀好意,这一跪怕是另有图谋。
那怪汉跪在雪地里,不知用什么法子竟能辨出不敬的动向,喉咙里“咕噜”一声,费力地扭动着埋在雪中的脑袋,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弧线,非要将脸对准不敬不可。
不敬心中更是警觉,又往后退了两步,向右滑了一步,袍袖轻挥,沉声道:“施主这是何意?小僧不过一介行脚僧,可受不起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寻常时节,遇着这般跪地之人,不敬早便上前搀扶,便是碍于清规,也会以一缕内力隔空将人托起。可面对这人,他只觉一股阴寒之气从对方身上散出,那故作卑微的姿态里,藏着的恶意如针般刺人。这人心口不一,定在暗中算计什么。
雪粒落在不敬的光头上,折射出清冷的光。他双手合十,目光沉静如深潭,紧盯着那在雪地里扭动的人形。
那人心里却早已骂翻了天:“好个贼和尚!嘴上说着受不起,倒有本事过来扶老子一把!便是站在老子正前方,老子的‘五毒倒刺’也能教他顷刻间躺倒!偏生这秃驴提防之心如此之强,老子一转向,他便挪步,还往后拉距离,当真是气煞我也!若不是昨晚……今日怎会这般憋屈?待老子缓过劲来,定要将这小和尚扒皮抽筋,以泄心头之恨!”
他心中恨得咬牙,脸上却愈发恭顺,脑袋在雪地里又磕了三下,闷声道:“大师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误犯了大师清修,求大师慈悲为怀,饶过小的一条贱命!”
不敬合掌而立,雪光映着他那颗光头,更显慈和:“施主起身便是,小僧持戒修行,不伤性命,这是佛门本分。”
“哎呀!大师果真是活菩萨转世,慈悲心肠!”
那人闻言,声音里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猛地便从雪地里蹿起,只是膝盖处“咔吧”一声轻响,像是朽木相磨,身子直僵僵地往上拔,竟带着几分蹦跳的意味,落地时脚下一个趔趄,才勉强站稳。
这般动作,落在不敬眼中,愈发让他感到奇怪,目光在那怪汉僵硬的关节上扫过,暗自思忖:“早年间在藏书阁看奇闻中提及,湘西辰州一带,有姓向的一族传下《僵尸拳》秘功。那拳法最是奇特,练到深处,举手投足皆如僵尸般滞涩,关节转动时咯咯作响,看似笨拙,实则暗藏阴狠,专以阴柔内劲伤敌。”
他再瞧眼前这人,肩背佝偻却偏生动作刚硬,脖颈转动时总带着几分卡顿,连起身时膝盖都似锈住一般。这姿态,与传闻中的《僵尸拳》何其相似!
可转念一想,不敬心头又起了疑窦:“不对。《僵尸拳》终究是人身所练,纵能模仿僵尸形态,骨子里仍是活人的灵动,内力运转间自有生气。可此人……”
他目光微凝,瞥见那怪汉袍角下露出的脚踝,泛着青黑的死气,连雪落在上面,都不融化。
“他这僵硬,竟不似刻意为之,倒像是……浑身筋骨都已腐朽,每动一下,都在勉强牵动残躯。”
活了十多年,不敬只在书中读过“僵尸”二字,只道是幽冥邪物,从未想过竟能在世间得见。可此刻望着眼前这怪人,那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滞涩与死气,竟让他第一次对“僵尸”二字,有了这般活生生、沉甸甸的具现化感受,仿佛眼前站着的,已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借了些许阳气、勉强能活动的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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