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被韩瑛这通连珠炮似的话说得额头冒汗,双手乱摆却插不上半句话。他与李晚本是江南萍水相逢,那日风波过后,只当此生再无交集,怎料今日被这位韩家大姐揪住不放,竟似教训不成器的自家弟弟般,非要给他说媒牵线。
他望着韩瑛眼中促狭的笑意,只觉哭笑不得,暗自腹诽道:“这酒当真不是好东西!方才韩施主还精明得紧,怎的沾了酒就说起胡话来?”
正待拱手再辩,想将这桩荒唐事推脱干净,忽听得聚义厅外传来一声朗吟,声调带着几分戏谑。
“绿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日永如年愁难度。高城回首,暮云遮尽,目断人何处。解鞍旅舍天将暮。暗忆丁宁千万句。一寸柔肠情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侵晓潇潇雨。”
那声音由远及近,到最后半句“侵晓潇潇雨”时,已然到了门口。只是按照那人平日的步子与轻功来算,显然是故意放慢脚步,等那《青玉案》念完才走了进来。
随即便听得那人轻笑:“想不到你这守清规的小和尚,竟也藏着这般往事,怎么平日里从未听你提起?”
不敬闻言,只觉头皮一麻,如遭雷击。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不是那前些日子与他闹了别扭、自顾自负气离去的刘惑,又是何人?
话音未落,聚义厅门口已映出一道挺拔身影。那人面若冠玉,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朗星般的眸子亮得惊人,腰间悬着一口宝剑,剑穗随步履轻轻晃动。他大步流星走入厅中,衣袂带风,自有一股洒脱不羁的英气,可不正是那刘惑吗?
不敬顿时眼前发黑,只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先前虽被韩瑛缠得窘迫,却还存着几分底气,料想凭自己几句辩解,总能将这醉酒的妇人劝醒。可如今刘惑骤然出现,这位好友素来爱拿他玩笑取乐,性子又跳脱不着调,此刻听见这故事,岂会轻易放过他?
不敬望着厅中烛火跳动,只觉这天落寨哪是什么江湖山寨,分明是天塌地陷的绝境。
刘惑走到桌边,早有眼尖的喽啰快步上前,搬来一把梨花木椅,又麻利地添上一副青花碗筷,转身便去后厨端了几碟热气腾腾的酱牛肉、炒腰花来。刘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抓起酒壶便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唇角滑落,他也不在意,随手用袖口一抹,又夹了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待咽下口中吃食,他才抬眼看向呆立一旁的不敬,挑眉笑道:“怎么?见了我反倒成了哑巴?你这小和尚方才不是还与韩施主谈得热闹,怎么我一来,你倒不说话了?”
不敬望着刘惑那副戏谑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道:“刘檀越既已至此,小僧纵有千言,又能说什么?”
刘惑放下酒杯,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眼中笑意更浓,先对韩瑛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见过礼,而后接着道:“自然是说说那位李晚妹子,方才听韩家姐姐说她是江南水乡养大的女子,想来定是温柔婉转、娇俏可人的模样,不然怎会让你这六根清净、五蕴皆空的高僧动了凡心?”
“刘檀越这话可就错了。”
不敬急忙摇头,语气十分认真。
“那李姑娘虽是江南人,性子却半点不似水乡女子,既不温柔,也算不上可人,反倒有些泼辣爽利;再者,小僧与她不过一面之缘,当日还险些误将她当作贼人,要亲手扭送官府,这般交集,算不得什么好关系。”
刘惑闻言,却拍着桌子笑起来。
“这你就不懂了!江湖中最妙的便是‘不打不相识’,多少对神仙眷侣初相遇时,不也闹得剑拔弩张,到最后不还是成了生死相随的伴侣?你与李姑娘这般渊源,正是缘分的开端!”
不敬见他越说越离谱,只得转了话头,缓声道:“说起来,李姑娘家中与你松江府刘家倒是门当户对。小僧记得她有一位兄长,在边疆屡立战功,手下还有百十号亲军,皆是精锐。刘檀越日后若想在朝堂谋事,这等助力,可是求之不得的。”
刘惑却摆了摆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难得带着几分正色道:“免了免了。本人早已成家,若是为了将军之妹便抛弃糟糠之妻,这等寡廉鲜耻的事,我刘惑还做不出来。”
不敬闻言,眼睛顿时睁大了几分,满脸诧异道:“刘檀越竟已成家?先前与你同行多日,怎的从未听你提起过?”
刘惑挑了挑眉,拿起筷子夹了块脆嫩的笋尖,嚼得咯吱作响,而后才道:“先成家后立业,本就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你也没问过啊?难不成要我逢人便说‘我已有妻室,还儿女双全’,到处去炫耀不成?”
不敬望着他那副嘴上说不炫耀,眼底却藏不住得意的模样,只觉一阵无奈,暗自腹诽:“你此刻这般模样,与炫耀又有何异?”
一旁的韩瑛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只觉得有趣,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捻着颗花生,时不时往嘴里送一口酒,酒液顺着她的唇角滑落,她也不在意,只眯着眼瞧着两人,仿佛在看一场热闹的戏。那酒壶换了一壶又一壶,她却似有千杯不醉的酒量,脸上不见半分醉意,反倒越喝越精神。
不敬见刘惑筷尖的最后一块酱牛肉落入口中,腮帮还在轻轻鼓动,指尖沾着的酱汁也懒得擦,知道他这股子吃劲总算过了,才缓缓开口,将话头引向正题:“刘檀越,腹中已饱,且说正事,当日一别,你怎会辗转到了这天落寨中?”
刘惑闻言,先用力咽了咽口中食物,喉结滚动间,伸手端过酒杯,仰头便饮了大半,酒液顺着唇角淌到衣襟上,他也只随意用袖口抹了抹,这才放下杯子,眉头一挑,带着几分旧事重提的火气:“这话可就得从头说了!那日你这和尚左一句‘出家人不涉江湖纷争’,右一句‘凡事需守清规’,横竖就是不愿管霍刚那厮的闲事,把我憋的一肚子火没处发!”
他说着,手掌在桌案上重重一拍,震得杯盏微微作响,眼中也泛起几分江湖人的侠义气:“咱们江湖人行走天下,靠的不就是‘道义’二字?霍刚在江南一带劫掠商旅,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咱们既然撞上了,哪有缩着脖子躲开的道理?你倒好,满脑子都是你的戒律清规,半点热血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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