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刚胸中一股浊气翻腾,直如沸鼎,只觉生平从未受过这般冤屈。
那韩廷仗着年纪尚轻,又受过几年诗书熏陶,更兼秀才功名在身,眼瞅着便要赴考举人,便使出浑身解数,拼命与眼前这位刘公子套近乎。此消彼长之下,倒显得自己这粗犷汉子不知进退、蛮横无理了。
他越想越怒,一双豹眼圆睁,虬髯戟张,猛地伸出一根粗如胡萝卜的手指,直戳韩廷面门,声如炸雷般吼道:“至于这小崽子,他放着帮中正经大事不理,不依不饶,追着俺霍刚这‘小人’一路咬到公子您这画舫上来,所为何来?无非是借着他老子韩霸失踪这档子事,想借公子您这把削铁如泥的快刀,逼俺海沙帮低头,应下他那漕帮开出的离谱条件。好叫他这个在帮中根基浅薄、排行最末的幼子,能压过他那些虎视眈眈、爪牙锋利的哥哥姐姐,顺顺当当坐上漕帮帮主的交椅。公子,您慧眼如炬,可千万莫要被他当了枪使啊!”
先前无论霍刚如何急赤白脸地辩解,那韩廷都只是面沉似水,眼神淡漠,恍若未闻。然而霍刚这番诛心之言甫一出口,韩廷那原本从容自若的面皮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仿佛被人一剑刺中了心底最隐秘的要害。
霍刚话音未落,他已尖声急叱,语速又快又急:“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帮中大事自有副帮主与诸位堂主商议定夺,哪里轮得到我这等微末小辈置喙?”
霍刚见他失态,心中更添鄙夷,冷笑一声,出言如刀,字字捅向韩廷要害。
“嘿嘿,这就奇了!韩霸老儿膝下五子,除了你们那已出嫁的大姐,实实在在出钱出力,派人进山搜寻,其余四个,哪个没来寻老子的晦气?难不成当老子是泥捏的菩萨,任尔等搓扁揉圆?还是把老子当成了三岁痴儿?老子不妨把话挑明了,你那三个哥哥姐姐,好歹还知道给老子个人许些金银好处,只是老子骨头硬,不肯出卖帮中兄弟罢了。敢借刘公子这柄天外神兵来压老子的,你韩廷,还是头一个!”
此言一出,韩廷一张俊脸登时涨得如同猪肝,先前的从容淡定荡然无存,胸口剧烈起伏,显是羞愤已极,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端坐主位的刘惑,将两人唇枪舌剑、神态变幻尽收眼底,眼中终于显露出了些许笑意。他见韩廷被霍刚逼得方寸大乱,心中大感快意,这正是他想看的“好戏”。
他轻轻一抬眼皮,示意侍立身旁的玉簟秋。那女子虽也吓得花容微白,纤手微颤,却强自镇定,忙不迭地捧起温在暖炉上的玉壶,小心翼翼地为刘惑面前那只羊脂白玉杯续满了琥珀色的佳酿。刘惑悠然举杯,凑近唇边,心中暗道:“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
画舫之内,气氛已如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韩廷身后,四名剽悍劲装的大汉目露凶光,手按腰间兵刃,显是其心腹死士,只待少主一声令下,便要扑杀上前。
霍刚虽只孤身一人,方才又被刘惑一招间震退,趁手的九环鬼头刀此刻还孤零零地高悬在画舫雕梁之上,但他昂然挺立,虬髯戟张,周身杀气凛然,宛若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气势反倒更盛韩廷一方数倍。明眼人一望便知,若当真拳掌相向,空着手的霍刚,胜面依然极大。
两旁侍奉的婢女皆是风月场中打滚的人物,见惯了场面,此刻也知凶险万分,早已悄无声息地避入后舱,唯恐被殃及池鱼。偌大的舱室之内,只剩下玉簟秋一人,虽吓得香肩微颤,却仍咬着樱唇,强撑着侍立在刘惑身旁,未曾离去。珠帘绣毯,檀香缭绕的精致画舫,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肃杀之气。
眼看两伙人杀气腾腾,如同两堆浇足了油的干柴,只差一粒火星便要轰然爆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般突兀地流淌进来,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皆是江湖豪杰,若执意要在此处印证武功,分个高下,小僧原也不该拦着,坏了江湖规矩。”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
众人闻声,齐刷刷侧目望去,但见侧席之上,那尊稳坐如泥塑金刚般的胖大和尚,眼皮倏然一颤,竟缓缓睁了开来。
他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双方,最后落在刘惑身上,微微颔首,才继续温言道:“只是,尚有一事,小僧心头不明,如鲠在喉。斗胆恳请两位施主暂且息怒,为小僧解惑一二。此事关乎眼前是非,或许也能解了这无谓的争斗。”
此言一出,端坐主位的刘惑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遗憾之色,仿佛正看到精彩处的好戏,却被人强行按下了暂停。他心中暗道可惜,未能见得这两虎相争,血溅画舫的场面。然而,开口之人并非等闲,乃是他的好友不敬。此人虽平日看起来懒懒散散,万事不萦于心,行事却是滴水不漏,沉稳老练至极。他既在此刻现身开口,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己未曾留意的关窍,绝非无的放矢。
刘惑深知好友为人,只得强自按捺下心中那份唯恐天下不乱的看热闹心思,将手中把玩的羊脂白玉杯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向椅背,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在霍刚与韩廷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回不敬身上,嘴角微扬,朗声道:“哦?难得你这惫懒和尚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也罢,既然是你开口,这个面子总要给的。霍帮主,韩公子,不如先听听我这好友有何高见?”
他虽语调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那两人便是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咽在肚子里。
韩廷正被霍刚挤兑得下不来台,羞愤欲狂,几乎就要下令动手,此刻被这突然出现的和尚打断,又被刘惑言语按住,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更是青红变幻。霍刚亦是气势一滞,豹眼圆睁,瞪着这不速之客的和尚,粗声喘气,但碍于刘惑发话,也只得暂时按兵不动,看这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敬刘惑的调侃只是报以温和一笑,目光如清澈的溪水,缓缓转向霍刚与韩廷,仿佛要穿透两人脸上的怒容,看清那深藏心底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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