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长叹一声,面上唯唯诺诺,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神色尽数收敛。那原本透着几分柔弱的目光,此刻亦如淬火寒铁,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死死钉在不敬身上,声音森寒如刀锋刮骨:“我平生最厌的,便是尔等这些秃驴!三番五次,坏我大事!”
不敬神色不动,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既以‘先生’自称,医当知达者为先,长者为生。此号所系,乃教化育人、德行垂范之重担。小僧斗胆一问,施主自问可曾担得起这‘先生’二字的分量?”
那先生闻言,面色更是阴沉,仿佛心底最隐秘的疮疤被这小和尚用言语生生揭开,火辣辣地作痛。他鼻中重重一哼,语带讥诮:“小和尚!你这般好为人师,舌灿莲花,怎的不去那大城里开坛讲经,弘扬佛法?反倒跑到我这穷山恶水的寨子里来聒噪生事?”
不敬微微摇头,僧袍轻摆,语气依旧淡然道:“贫僧身无长物,亦无名山古刹之依凭,若要开坛讲经,只怕力有不逮,难服众望。”
先生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冷笑道:“原来如此!你这小和尚,竟是打起了我的主意,想用我这块踏脚石,打出自身的名号。”
不敬叹了口气,摇头道:“施主此言差矣。小僧之前不知施主是谁,又如何借用施主的名号?若不是施主破绽太多,小僧又如何猜得出你的身份?要不是你要将清品道友牵扯入局,乃至将贫僧也卷入此等因果之中,贫僧此刻,只怕早已身在南下江南的舟船之上,观那潮生潮落、烟柳画桥了。”
先生口唇微动,正要反唇相讥,那旁观的清品却已按捺不住。只见他袍袖一拂,身形一晃,倏地横插一步,隔在了先生与不敬之间。
“咄!”
清品声若洪钟,震得厅堂梁上微尘簌簌而落。
“你与和尚之间的恩怨纠葛,道爷我懒得理会!可你我之间这笔账是不是该给道爷我一个明白交代?说!你是如何探得道爷我行踪的?又为何处心积虑,设下这等腌臜圈套来算计道爷?”
不敬冷眼旁观,本以为以清品道士那性子,此刻定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赏这前任白莲圣女一顿老拳,好出出胸中恶气。却不料清品竟硬生生按捺住了,只以言语相逼,倒叫他心中暗暗称奇。
先生见清品按兵不动,眼波倏然流转,方才那如冰似铁的冷硬瞬间褪去,复又化作一泓春水,媚意横生。她对着清品盈盈一福,声音软糯得能滴出蜜来道:“道长息怒,方才我只是一时失态,冲撞了道长,万望海涵。我一见这些秃驴,便忍不住心头火起,乱了方寸,实非有意怠慢道长。”
她话锋一转,回到正题,语气也变得清晰条理起来。
“至于道长所问,其实也并非什么天大的隐秘。奴家虽已叛出白莲,但在这偌大的江湖之中,总还有些故旧人脉,消息并非全然闭塞。道长闭关破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似道长这等人物,一举一动皆牵动风云。重阳宫乃道门重地,宫墙虽高,却难堵悠悠众口,难免有人无心泄露只言片语。更何况道长行走江湖,孑然一身,逍遥自在,从不刻意隐匿行藏。有心之人只需稍加留意,推演一番,寻得道长踪迹,并非难事。”
她说着,螓首微垂,长长的睫毛掩住眸光,竟似不敢与清品那凌厉的目光对视。一身飒爽的男装打扮,此刻却流露出十足的小女儿情态,英气与柔媚交织,当真是我见犹怜,足以撩拨得寻常人心旌摇荡。
然而清品是何等人物?道心澄澈,对这等媚态视若无睹,只冷哼一声,耐着性子等她道出下文。
先生也不着急,鼻翼翕动了几下,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压抑的哽咽,更显委屈继续道:“那日山寨出了那等祸事,我便知晓,藏身之处终究是被白莲教的眼线窥破了。那凭空出现又消失的报信人,分明是教中顶尖高手以《大梦经》的无上秘法幻化而成!然而这《大梦经》虽然神异莫测,但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山寨上下数百人尽数拉入梦境,绝非三两人所能办到。”
她话至此处,嘴角忽地撇过一丝极冷的、充满鄙夷的不屑。
“哼!别看白莲教整日里将‘混沌济世’、‘同门相亲’挂在嘴边,唱得比谁都好听。实则骨子里,最是自私自利、勾心斗角的一群人便是他们!争功诿过,蝇营狗苟,为自己谋取私利才是常态!若真只为求个清净自在,何不索性留在净土宗念阿弥陀佛?何必跑出来搅动风云?说到底,不过是受不得佛门清规戒律的约束罢了!”
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深恶痛绝,竟比方才面对不敬和尚时还要浓烈三分,显然对这昔日栖身的教派,其厌恶犹在佛门之上。
先生顿了顿,语带讥讽地总结道:“道长若想分辨白莲教中人,法子倒也简单得很——但凡行事作风与佛门‘八戒’反其道而行之者,十有八九便是这些披着道袍讲着似是而非佛经的妖人!”
“正是如此!那窥破我行藏之人,一心独揽此功,绝不肯与他人分润。是以他施展《大梦经》这等无上秘法,惑动山寨数百人心神,仅凭一己之力恐难竟全功,定是辅以其他邪魔外道的手段!只可惜那些旁门左道的阴毒伎俩,我向来不屑沾染,故此此人究竟用了何等诡谲法门,我也无从知晓。”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时日推移,我渐渐察觉寨中之人愈发不对劲。一个个眼神空洞,行动僵木,浑不似生人模样,倒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幸而我曾在白莲教中厮混多年,深知《大梦经》惑心乱神之能,仗着这份熟悉,才勉强护住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未使他灵智尽丧。”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思来想去,仅护住一人,无异于杯水车薪,难抵那无处不在的侵蚀。万般无奈之下,我听得道长来到附近,大喜过望。所以甘愿冒险,觑准那人操控百人、力分则散的一丝空隙,强行在吴二、胡三以及另外十数人的心田深处种下一个念头,驱策他们务必寻到道长,请来此地!”
她长长叹了口气,脸上苦涩更浓:“只是……那《大梦经》的魔障已深植人心,我的吩咐传入他们耳中,究竟被扭曲成何等模样,我又如何能知?总算他们离开了山寨,就算逃走了也是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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