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日
耶鲁大学,纽黑文。
耶鲁的哥特复兴式建筑群,如若史前巨兽的骨架化石,在六月底的阳光下投射出沉静而悠长的影子。
尖顶、石塔与拱门构成的天际线,并不因季节的更迭而改变其庄重的姿态。
常规学年已经结束。
按常理,校园应如退潮后的海滩,只剩下空旷与死寂。
但耶鲁不同。
它的生命力并不完全依赖于本科生的喧闹。
暑期课程、学术会议、以及那些将实验室和图书馆视为唯一栖息地的研究者,共同构成了一个规模缩减但浓度更高的社区。
旧纸张、青草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名为“求知”的紧张感经久不散。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S60。
一种在大学教职员工停车场内能找到无数同类的、属于中产阶级的精确符号,无声地停靠在路边。
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
卢西恩·瓦莱里。
他身形瘦削,仿佛一身骨头仅仅是被一件熨烫妥帖的亚麻衬衫勉强维系在一起。
鼻子是他整张脸的绝对主宰,高挺、锐利,如同一座孤峰,让其余的五官都成了环绕它的丘陵。
这造就了一种独特的、受众极度狭窄的英俊。
卢西恩对着后视镜,用修长的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深棕色的头发——它并未如他预想中那样因颠簸而凌乱。
一丝细微的失望掠过心头。
年轻时,他憎恶自己这张脱离主流的脸。
但岁月是一种温和的研磨剂,最终让他完成了那个绝大多数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审美与外貌的和解。
尽管他没有家庭,生活也从未像一般中年人那样滑向安逸的河道,但这份和解依然如期而至。
更幸运的是,他拥有一个远超法学领域的社交圈。
这让他得以近距离观察那些研究物理、数学、理论生物学的同龄人是如何被时间毫不留情地榨干。
也许是在四十岁——那是个偏于古典的年龄界限,在黑夜和白天界限模糊的当代,往往更早,甚至可能在三十岁前。
他们的发际线如同被浪潮侵蚀的海岸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缩。
眼神则从充满宇宙奥秘的星辰,黯淡成晦暗的玻璃珠。
那真是太悲惨了,卢西恩想。
人文科学至少在相貌保养方面,拥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卢西恩——”
一个略显沉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了德米特里·沃尔科夫。
他那位在统计学和数学建模领域的朋友,正抱着一叠厚重的讲义朝他走来。
德米特里的身形像一个敦实的立方体,每一步都仿佛在对抗地球引力,带着些许沉重感。
“德米特里,”
卢西恩露出一个代表热情的微笑,
“刚从波士顿回来。一个关于法律解释学演变的会议,无聊透顶。”
“至少你不用带夏季学期的课,”
德米特里抱怨道,他那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标准的苦恼表情,
“我得带一帮数学文学学士。
你知道‘数学文学学士’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们热爱数学的哲学意境,却对解开任何一个三重积分都深恶痛绝。
我宁愿去给猴子讲解贝叶斯定理。”
“这门课不是埃莉诺负责安排的吗?也许你可以和她打好关系。”
卢西恩好心地提点道。
“你知道的,卢西恩,我不擅长这个。”
德米特里摇了摇头,那神情仿佛在讨论一个无法被证明的悖论。
“那就没办法了。”
卢西恩耸了耸肩。
社交和数学一样,都需要天赋。
它不会因为你的热忱或急切就假以辞色。
德米特里连和自己学生的关系都处理不好。
他不是坏人,但他的教学方式就像一场无麻醉的牙科手术,极易给学生留下心理创伤。
你不能指望他在其他方面做得更好。
而卢西恩自己,则很有天赋。
但社交又和数学不同,它还需要运气。
他和他那位德高望重的导师关系极佳,几乎完美地继承了其学术衣钵,并获得了学派内部的广泛认可。
这对任何学生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成就。
但这也像一把精美的锁,将他在学界的上限彻底锁死。
他的老师,以及他自己,所毕生钻研的学说,名为“自创生系统理论法学”(Autopoietic Systems Theory of Law)。
这个学派更像一个密教。
它将法律视为一个封闭的、自我指涉、自我繁衍的系统,一个被焊死的、拥有独立生态循环的球。
其内部术语极其晦涩,逻辑链条自洽到无懈可击,但与现实世界中那些鲜活的、混乱的、充满利益博弈的真实法律实践,几乎完全脱节。
他的学术地位被承认——作为该学派的旗手。
他每年依旧可以在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通常是在“理论法哲学”这种专门开辟给“异端”的版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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