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爷哈着白气往家走,鞋底碾过的雪渣子发出细碎的响。
转过街角时,他听见西关桥头传来“嗤啦”一声,原是胖嫂子掀开笼布,两团白雾裹着馒头香冲上天——她那身蓝布棉袄都被热气洇湿了,正用竹夹子往粗瓷碗里码馒头:“老周家的,你家大丫昨儿帮着添柴火,这俩热乎的你揣上!”
蹲在火堆边烤手的二壮媳妇赶紧起身,棉袄袖子蹭过杨靖的裤腿:“杨小爷您尝尝,我家那口子说这馒头比供销社卖的都暄乎!”杨靖接过还烫手的馒头,指尖被烫得一缩,却舍不得松手——温热透过粗布指套往骨头缝里钻,像有人拿软乎乎的棉花团在挠心尖子。
他望着桥头那截只剩半尺高的火把,火星子还在噼啪跳,突然想起昨夜老疙瘩蹲在雪地里添松枝的模样:老头的白头发被火星子映得发红,像顶着团小火苗。
“昨儿后半夜我起来解手,”蹲在墙根的赵二柱啃着馒头插了话,“看见东头老李家小子跟西屯的柱子哥换班守桥呢,俩小子缩成球,还互相往对方袖筒里塞烤红薯。”
杨靖喉结动了动。
他知道,这不是守桥,是守着点刚冒头的火苗子——怕风大吹灭了,怕雪厚压蔫了。
他转身往家走,棉鞋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比心跳还响。
推开土坯房的门,炕席下的油纸包还带着他睡前捂的温度,三本账册硬邦邦的,隔着油纸都能摸到里面整整齐齐的折痕。
“小满子叔!”他扒着门框喊,“你去各屯遛达遛达,就说今儿杨靖不收货,只晒账。”
晌午的晒谷场比过年还热闹。
刘会计的老花镜在太阳底下反着光,他扶了扶镜框,指尖点在账本上:“东岭屯松子二百三十七斤,单价八毛,实付一百八十九块六——王大栓你记不记得?那天你扛着麻袋来,说这松子是你家娃上树打下来的,颗颗没虫眼。”
“记着呢!”蹲在最前排的王大栓拍着大腿站起来,“我还说要是缺斤少两,你杨小爷能把我家锅都掀了!”人群哄笑起来,王大栓挠着后脑勺坐下,又挤到旁边的张大娘跟前:“婶子你看,这签字儿是不是我按的红手印?”
“西洼屯麻绳八十六捆,运费补贴两毛……”刘会计的声音拔高了些,“这运费是杨靖跟队里商量的,说咱十屯离县城远,驴车拉货费草料,该补!”
“比供销社结账还细!”人群里冒出句嘀咕。
杨靖转头,见是总爱跟他较劲的孙老四,正扒着前面人的肩膀伸脖子看账本。
王念慈走过去,指尖轻轻敲了敲“代购凭证存根”那本:“每笔交易都有屯里派的代表签字,月底还得把账拿到各屯轮流看。孙叔你要是不信,明儿跟我去东岭屯,咱当面核数?”
孙老四的脖子缩了缩,搓着粗糙的手背笑:“哪能不信……就是没见过这么亮堂的账。”
这话像颗小炮仗,“轰”地炸开一片议论声。
铁蛋舅举着相机猫在谷垛后面,镜头对准刘会计翘起的山羊胡——老人正用烟杆儿指着“现金收支明细”,阳光透过纸页,把“1962年二月十五,收代购费十二元整”的墨迹照得透亮,倒像是刻在纸上的。
“咔嚓。”铁蛋舅按动快门,镁光灯“刺啦”一闪,惊得晒谷场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跑远了。
刘会计吓了一跳,眼镜差点滑到鼻尖:“你这小子,拍我这糟老头干啥?”
“拍账!”铁蛋舅举着相机乐,“等洗出来贴咱大队部墙上,让全县都看看,咱平安屯的账比雪还干净!”
这话传到县城时,许三爷正端着茶碗吹浮末。
茶碗“当啷”摔在八仙桌上,滚了两滚,茶水泼湿了他新换的灰布裤。
“晒账?他当自己是税务局?!”他抄起拐棍往地上戳,却戳到了蹲在脚边的黄狗,狗“嗷”地窜出去,撞翻了茶几上的瓜子盘。
“叔,”商联社的小会计缩着脖子从里屋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本抄了一半的账本,“我就是……就是觉着这格式清楚,记起账来省事儿……”
许三爷的拐棍悬在半空,半天没落下。
他望着小会计手里的纸页,突然想起昨夜在桥头喝的那碗粥——小米熬得稠乎乎的,甜丝丝的,跟他小时候在老家喝的粥一个味儿。
那时候他也不是总板着脸的,会帮着邻居家娃掏鸟窝,会在年集上给妹妹买糖画……
“去把茶碗收拾了。”他背过身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叹气。
傍晚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杨靖蹲在驴车旁核对物资清单,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层霜。
突然,一串清脆的驴铃声由远及近,哑婆李夫的驴车“吱呀”停在他跟前。
她掀开蒙在车斗上的蓝布,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冻得通红,在纸条上点了又点。
杨靖接过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划的:“北三屯张大山写的——铁牛油料已备齐,等你一声令下。”他抬头,正撞进哑婆李夫发亮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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