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的冬夜,长安城早早便被一层厚重的墨色笼罩,唯有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千家万户的门窗。
雪光微弱地映照着天地,使得这黑夜不至于彻底沉沦,反而呈现出一种凄迷的、死寂般的灰白。
虞府的书房内,却还残存着一隅暖意与书香。
紫檀木雕花窗棂隔绝了部分风雪声,室内,几盏兽首铜灯吐着昏黄的光晕,将满壁书架和其上垒垒书卷染上一层温润的色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若有若无的陈年书香,静谧而安宁。
虞颜跪坐在蒲团上,身前是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绫棉袄裙,领口和袖缘缀着一圈细软的风毛,衬得那张尚未完全长开、却已见清丽轮廓的小脸愈发莹白。
此刻,她正屏息凝神,握着手中那管紫毫笔,在一张宣纸上缓缓临摹着《灵飞经》的小楷。笔尖游走,勾勒出秀润中暗藏风骨的笔画。
虞父虞谦之坐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身上是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直裰,外罩一件玄色暗纹斗篷。他并未看书,而是静静看着女儿习字,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窗外风雪的咆哮,似乎也扰乱了这书房内一贯的平静。
“颜儿的笔力,近来颇有进益。”
虞谦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尤其是这‘永’字的一捺,已有几分沉着之气。记住,字如其人,笔正心正,方是根本。”
虞颜抬起头,眸子里映着灯火,亮晶晶的。
“是父亲教导有方。”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娇憨,“只是这转折处,总觉力道不足,形散神滞。”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有些懊恼。
虞谦之微微一笑,正欲再指点几句,眉头却几不可察地一跳。
书房外,除了风雪声,似乎隐隐传来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杂乱而沉重的声响,由远及近,闷雷般滚来。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并未推开窗户,只是侧耳倾听。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是马蹄踏碎积雪的闷响,间或夹杂着几声粗暴的呼喝。
虞颜也察觉到了异样,放下笔,有些不安地看向父亲挺拔却莫名透出孤寂的背影。“父亲,外面……”
她话音未落,书房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管家虞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爷!不好了!禁……禁军!把府邸给围了!说是……说是奉旨抄家!”
“抄家”二字如同惊雷,在虞颜耳边炸开。她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书案上带来一阵钝痛,却浑然不觉。她看到父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挺得笔直。
虞谦之缓缓转过身,脸上竟奇异地没有太多惊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深深的悲凉。他目光扫过吓得浑身发抖的虞忠,最后落在女儿苍白的小脸上。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他低语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目光疾速扫过案上物品,最终定格在那方祖传的、色泽乌润、雕着古朴云纹的李廷珪墨上。
他一把抓起墨锭,触手冰凉沉实。
此时,外面已经传来了兵刃出鞘的声音、女眷惊恐的哭喊声、以及器物被砸碎的刺耳声响。混乱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座昔日清贵的府邸。
“颜儿,过来!”虞谦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虞颜几乎是本能地扑到父亲身边。
虞谦之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他疾步走到靠墙的一排书架旁,熟稔地挪开几部厚重的《资治通鉴》,手指在墙壁某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看似完整的墙壁竟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陈年的尘土气息。
“进去!”虞谦之将虞颜推向洞口,同时将那方徽墨塞进她冰凉的手里,“拿好它!无论如何,活下去!”
“父亲!”虞颜惊恐地回头,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她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袖,“我不走!我要和您在一起!”
“糊涂!”
虞谦之厉声喝道,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却又在看到她眼泪时化为深切的痛楚,“虞家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血脉!记住,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进去,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准出来!”
他用力掰开女儿的手指,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推入黑暗之中。
虞颜踉跄跌入,还未站稳,就听到身后机关合拢的轻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那饱含不舍、决绝与无尽嘱托的深深一眼,以及他迅速将书架恢复原状的背影。
黑暗,彻底的黑暗和窒息感包裹了她。
密道狭窄而寒冷,她蜷缩在冰冷的砖石上,浑身发抖。
手中的徽墨硌得掌心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惊恐的心神有了一丝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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