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令人窒息的沉寂,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窗外呼啸的寒风卷着枯叶和尘土,疯狂拍打着窗棂,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柴房里王小菊压抑的呜咽早已停歇,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但那本破旧得如同被岁月啃噬过的初中课本,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李凤兰的心底,也烙在了李家新屋每一个人的沉默里,烙得空气都带着一股焦糊的绝望。
李凤兰盘腿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深陷的眼窝低垂,浑浊的目光落在虚空处。布满岁月刻痕、如同老树根般的手指,缓慢地、一下一下捻动着那串磨得油光发亮、带着岁月包浆的旧念珠。念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堂屋里,如同毒蛇爬过枯叶,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毛。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块风化的岩石,只有嘴角那两道深刻的纹路,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深不见底。“砸锅卖铁也供!”这沉甸甸的誓言,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的心头,也压在每一个人的呼吸上,压得肺管子都生疼。可桥那头,是万丈深渊,那本破旧、霉味刺鼻、缺页少角的课本,是摇摇欲坠、随时会断裂的独木桥。
“娘……”王四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稿纸上那团洇开的、如同绝望泪痕般的墨迹,喉咙里发出干涩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冻土,带着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那书……太破了……虫蛀得……跟筛子似的……还缺页……小菊她……她咋看啊……”
他没再说下去。那本散发着浓重霉味、虫蛀千疮、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课本,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在所有人的喉咙里,扎得人喘不过气,扎得心尖都在滴血。
李凤兰捻动念珠的手指,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抬起,浑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四喜那张写满焦虑、挫败和巨大痛苦的脸,扫过堂屋里其他几张茫然、担忧、如同蒙上灰霾的脸,最后,穿透薄薄的窗纸,死死钉在窗外那片浓稠得化不开、吞噬一切光亮的夜色上。寒风呼啸,卷起尘土扑向低矮的土坯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随即,一个嘶哑、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冻土开裂般的决断声音,在死寂中骤然响起,砸碎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书……得有……”
话音未落!
她佝偻的身体猛地一动!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挪下炕沿!枯黑的手撑住冰冷的炕沿,稳住微微摇晃的身形。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寂的光芒瞬间锐利如刀!
“娘!您去哪?!”赵春花(二儿媳)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愕和担忧,声音带着哭腔,枯黄的脸颊绷紧,“这大半夜的!天寒地冻!风跟刀子似的!您……您身子骨……”
李凤兰平静地扫了她一眼,浑浊的目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毫无波澜。她枯黑的手缓慢抬起,极其用力地、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在空中摆了摆,示意无需多言。随即,她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却异常沉稳地走向堂屋门口。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冻硬的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声,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和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感。
她没有走向后院牲口棚。
而是!
深一脚浅一脚!
顶着刺骨的寒风!
朝着屯子东头!
生产队那排低矮、沉默的土坯房走去!
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子,裹着细碎的雪沫子和尘土,劈头盖脸地抽打在她身上!单薄的破棉袄瞬间被吹透,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身体不由自主地筛糠般颤抖!她佝偻着背,枯黑的手死死攥紧衣襟,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前方浓稠的黑暗,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脚下的冻土梆硬如铁,踩上去“嘎吱”作响,每一步都像在与大地角力!
生产队部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微弱的光。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味、汗馊味和牲口粪便的浑浊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李凤兰枯黑的手,极其用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屋里,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火苗跳跃着,将低矮的土坯墙壁映得一片昏黄。队长赵有田正裹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发出轻微的鼾声。旁边地上,一个半旧的搪瓷缸子里冒着微弱的热气。
李凤兰深陷的眼窝扫过屋里,目光最后落在赵有田那张写满疲惫和油滑的脸上。她枯黑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在冰冷的门板上敲了敲。
“梆……梆……梆……”
声音沉闷,如同敲在冻土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