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金红的光泼洒在屯子土路上,拉长了归家人的影子。王四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冻硬的土路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印着“省城文学月刊”字样的牛皮纸信封,像抱着个滚烫的火炉。信封边角有些磨损,却被他枯黑的手捂得温热。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路,可那瞳孔深处,却跳跃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灼人的光亮,像两簇被强行压制的、却依旧倔强燃烧的小火苗。他枯黄的脸颊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可那微微颤抖的嘴角和耳根悄然蔓延开的、如同晚霞般的红晕,却泄露了他心底翻江倒海般的巨大波澜。
“哟!四喜回来啦!”屯口老槐树下,一个胖墩墩的婆娘正端着簸箕筛豆子,一眼瞅见他,立刻扯着嗓子喊开了,声音带着一股子看热闹的兴奋,“听说你那文章要登省城的大杂志啦?啥时候能看见啊?给咱屯里长长脸!”
“是啊是啊!四喜!出息了啊!给咱老王家争光了!给咱小兴屯争光了!”旁边一个瘦高的婆娘也凑了过来,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脸上堆着夸张的笑。
“那稿费……领了没啊?”刘寡妇不知何时也从自家院门探出半个身子,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像两颗在油里浸泡过的黑豆,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子掩不住的酸溜溜和刻意的探究,
王四喜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他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口沉寂的古井骤然掀开盖子,锐利地扫过那几个婆娘的脸。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看得胖婆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瘦婆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刘寡妇更是心虚地把半个身子又缩回了门框后。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块风化的岩石。但紧攥着信封的枯黑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盘踞的青筋如同苏醒的毒蛇,狰狞地凸起!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拉扯般的“嗬嗬”声响!仿佛有千言万语、滔天巨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终于!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嘴唇哆嗦着,如同冻僵的河面在巨大的力量下艰难开裂!声音嘶哑,不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锈蚀齿轮强行转动般的滞涩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灵魂最底层,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磨出来、砸出来的!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落地的重量,砸在傍晚寂静的空气里:
“那……信……”
“来……了……”
这话!
像一颗裹着滚烫岩浆的石子!
猛地投进了看似平静的死水潭里!!
瞬间!
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却足以撼动人心的巨大涟漪!!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信来了?”
“啥信来了?”
“省城的信?稿费信?”
“五毛钱那个?”
几个婆娘面面相觑,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她们期待的或许是王四喜的窘迫,或许是长篇大论的炫耀,或许是唾沫横飞的解释……却唯独不是这简单、笨拙、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四个字!刘寡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切!问东答西!傻了吧唧的!跟个闷葫芦似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出息个屁!”
但王四喜像是根本没听见那恶毒的嘲讽!他头颅微微昂起,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灼人的光亮异常执着,像穿透迷雾的灯塔!他不再停留,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迎面走来一个扛着锄头、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的黑脸汉子,裤腿上沾满了泥点。
“四喜?收工啦?”汉子随口招呼。
王四喜再次停下!像一尊被触发的石像!他深陷的眼窝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汉子那张写满疲惫和风霜的脸。喉咙里再次发出那压抑的、如同困兽低吼般的“嗬嗬”声响!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艰难的战斗!然后,他再次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似乎是他此刻唯一能表达、也唯一想表达的、重于千钧的话语:
“那……信……”
“来……了……”
“信?啥信?”汉子一脸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沾着泥巴的后脑勺。
“省城的信!登文章的信!稿费的信!”一直跟在王四喜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王六子(老六)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跳出来,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扯着嗓子,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股子与有荣焉的巨大得意和一种急于替兄长正名的急切,“我四哥写的文章!要登省城最大的杂志啦!知道不?上面印着我四哥的名字!还有五毛钱稿费!信都来了!大红章的通知单!就在我四哥怀里揣着呢!热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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