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日头难得露了脸。惨白的光线,没什么暖意,但好歹能驱散点湿气。李家新屋的房顶上,铺开了一张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炕席。席子上,密密麻麻地摊晒着一层黄褐色的东西——榛蘑。
王六子,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蹲在房檐边。死死盯着席子上那些被日头晒得渐渐卷曲、收缩的蘑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两道深刻的皱纹,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枯瘦的手里,攥着一根细长的、磨得溜光的竹竿。时不时地,他伸出竹竿,小心翼翼地拨弄一下席子边缘的蘑菇,让它们均匀地晒到日头光。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像在伺候祖宗牌位。
风干了的榛蘑,没了刚采下来时的肥厚水润,变得干瘪、轻飘,颜色也深了些,成了深褐色。但那股浓郁的、带着松脂清香和泥土腥气的独特味道,却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混着日头晒过的干草味和房顶新瓦的土腥气,钻进鼻孔,带着一种踏实的、充满希望的气息。
王六子扫过席子上那些渐渐变干、变轻的蘑菇。又扫过旁边墙角堆着的、还没来得及晒的几小堆湿蘑菇。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竿粗糙的表面。指腹划过竹节,留下几道浅浅的白印。
老赵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口:
“……晒干了……”
“……收拾干净……”
“……按一等品……”
“……最高价……”
晒干……
收拾干净……
一等品……
最高价……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甸甸的金疙瘩!压在他心上!也吊在他眼前!像驴子眼前挂着的胡萝卜!勾得他心头发痒!勾得他浑身是劲!
他眼睛里,那点被点燃的微光,像灶膛里捂着的暗火,在日头下,悄然燃烧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劲儿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算计!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毛手毛脚,大大咧咧。他变得异常仔细!异常抠门儿!
挑蘑菇!他一根一根地拣!把那些被虫蛀了、被鸟啄了、沾了太多泥巴洗不干净的、伞盖裂开的统统挑出来!扔到一边!只留下那些伞盖完整、厚实、颜色均匀、没虫眼、没霉斑的!动作慢得像绣花!眼神锐利得像鹰隼!脸上,写满了近乎苛刻的挑剔!
晒蘑菇!他像守着金矿!日头一出来,就爬上房顶!把席子铺开!把蘑菇摊匀!竹竿拨弄!生怕晒不匀!晒不透!日头一偏西,寒气上来,他就像被火烧了屁股!赶紧爬上房!把蘑菇拢起来!收进屋里!生怕沾了潮气!发了霉!前功尽弃!动作麻利!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几天下来。房顶上那层深褐色的干蘑菇,像一片片风干的树叶,轻飘飘的,散发着浓郁的干香。王六子脸上,沾满了灰土和汗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那点燃烧的光!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滚烫!
这天下午,日头惨淡,风却小了些。王六子,背着那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口袋,一步一步,沉重地,朝着屯子东头老赵家走去。口袋里,装着那些他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了好几天、晒得干透、收拾得干干净净、挑拣得近乎完美的一等品榛蘑!沉甸甸的!像背着一座金山!
老赵家院门口。那辆破旧的独轮车还在。老赵叼着旱烟袋,蹲在门槛上,眯缝着眼,看着王六子一步步走近。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来了?”老赵“吧嗒”抽了口烟,烟雾缭绕。
“嗯。”王六子声音嘶哑,平平淡淡。他,把口袋“噗通”一声,墩在独轮车旁边冻硬的泥地上。动作沉稳。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老赵站起身。枯瘦的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王六子那张枯槁、却绷得死紧的脸。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口袋。他弯腰,枯瘦的手指,伸进口袋里。动作麻利地扒拉了几下。抓出一把干蘑菇。凑到眼前,眯缝着眼,仔仔细细地看。又捏起几朵,放在鼻子底下,用力嗅了嗅那股浓郁的干香。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极其细微地舒展了一分。
“嗯,”老赵“吧嗒”又抽了口烟,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行!”
“小子……”
“没糊弄!”
“晒得透!”
“收拾得干净!”
“挑得也仔细!”
“没虫眼!没霉斑!没碎渣!”
“够格!”
“一等品!”
他枯瘦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杆磨得油光发亮、带着铜星的老秤。秤杆乌黑,秤砣沉甸甸。他把口袋挂在秤钩上。枯瘦的手指,稳稳地捏着秤杆尾端的细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秤杆上那密密麻麻的银色秤星。
秤杆!微微颤抖着!缓缓抬起!
秤砣!在秤杆上!一点一点!向后滑动!
秤杆!渐渐持平!
“起——!”老赵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韵律的吆喝!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抬!秤杆稳稳地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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