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延边的长途汽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崎岖不平的砂石路上颠簸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车窗外的景色,从省城周边的平原丘陵,逐渐变为连绵起伏的山地,植被愈发茂密,带着一种与辽东半岛海边截然不同的、更加粗犷原始的气息。
车厢里弥漫着烟草、汗水和某种独特食物的混合气味。乘客大多穿着带有明显民族特色的服装,说着语调奇特的朝鲜语,让张西龙和林爱凤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国度。
林爱凤靠在窗边,眼睛一直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风景,眼神复杂。越靠近延边,她的神情就越发沉默,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畏缩。那只紧紧攥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张西龙能理解她的心情。近乡情怯,更何况是一个带给过她太多伤痛和委屈的“乡”。他默默地将水壶递过去:“喝点水,还得一阵子呢。”
林爱凤接过水壶,小口抿着,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窗外。
“快到了…前面那个岔路口下去,就是我们屯子了…”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飘忽。
汽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司机用生硬的汉语喊了一声。张西龙赶紧拎起大包小包,拉着林爱凤下了车。
尘土飞扬中,汽车喷着黑烟开走了,留下两人站在一条更加狭窄坑洼的土路旁。四周是望不到边的山林和田野,远处山脚下,隐约可见一片低矮的房屋,炊烟袅袅。
“就是那儿了。”林爱凤指着那片村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人沿着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稻田,堆着草垛。偶尔有穿着朝鲜族传统服装(则高利、契玛)的农人赶着牛车经过,都会投来好奇审视的目光。这里的建筑也明显不同,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或木刻楞房,房顶坡度很陡,屋檐翘起。
屯子口,几个穿着脏兮兮衣服的小孩在玩泥巴,看到陌生人进来,立刻停止了打闹,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林爱凤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努力在那些似乎多年未变的房屋中辨认着记忆中的家。
终于,她在屯子靠西头的一处低矮院落前停住了脚步。
院子比记忆中的更加破败。土坯院墙塌了一角,用树枝胡乱堵着。木栅栏门歪歪斜斜地挂着,仿佛一推就倒。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刨食。
这就是她长大的地方?记忆中虽然清贫,但至少整洁有序的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爱凤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栅栏门。
院子里,一个穿着灰色旧衣服、头发花白凌乱、佝偻着背的老头,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咸菜啃一个冰冷的玉米面窝头。听到动静,他迟钝地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的脸时,老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手里的窝头“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张着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爹…”林爱凤看着眼前这个苍老憔悴、与她记忆中那个虽然懦弱但还算整洁的父亲判若两人的老人,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爱…爱凤?”老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慌乱?他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腿脚不便,踉跄了一下。
张西龙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叔,您慢点。”
老头这才注意到林爱凤身后的张西龙,眼神更加疑惑和不安:“你…你是…”
“爹,这是西龙,我…我男人。”林爱凤哽咽着介绍。
“叔。”张西龙礼貌地叫了一声,打量着这个未来的老丈人。比他想象中还要苍老落魄,眼神躲闪,带着一种长期被压抑的懦弱和麻木。
“哦…哦…好…好…”老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搓着手,眼神不住地往屋里瞟,似乎害怕什么,“咋…咋突然回来了?也…也不捎个信…”
“回来看看您。”林爱凤抹了把眼泪,看着父亲碗里那冰冷的窝头和一点咸菜,心里堵得难受,“您…您就吃这个?”
“啊…没啥,挺好的,挺好的…”老头眼神躲闪,含糊其辞。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用朝鲜语嚷嚷着什么。紧接着,门帘一掀,一个四十多岁、面相精明厉害、穿着相对体面些的朝鲜族女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正在纳的鞋底。
看到院子里的林爱凤和张西龙,她愣了一下,随即三角眼一吊,脸上立刻堆起了假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浓浓的审视和不满:“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爱凤吗?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咋?在那边过不下去了?被男人撵回来了?”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刺耳!
林爱凤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发抖,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嘴唇哆嗦着,却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不敢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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