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海风似乎比白日里更喧嚣了些,刮得窗户纸上那几个破洞呼呼作响,像是有谁在外头故意吹着蹩脚的口哨。
土炕烧得温热,招娣和来娣——张西龙在心里头又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像嚼了两颗没熟的山楂,酸涩得让他胃里直抽抽——两个小丫头大概是白天跑累了,又或许是那几颗水果糖的余味还甜着嘴,这会儿睡得格外沉,呼吸均匀细碎,小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张西龙却毫无睡意,睁着眼望着被烟火熏得黢黑的房梁。林爱凤背对着他,身体蜷缩着,像是睡着了,但他能感觉到,她也没睡着,呼吸声里带着刻意压制的细微颤抖。那个印着雪花的小铁盒,此刻大概正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藏在被窝的某个角落吧?
“招娣…来娣…”张西龙又在心里默念,越念越觉得这名字像两根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了两个女儿,把她们勒得透不过气,也捆得他这个当爹的心里又堵又疼。啥玩意儿!盼弟弟?他老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还是咋的?闺女咋了?上辈子要不是这两个苦命的闺女,他早就烂死在外面了!婉清…婉婷…老教书先生起的这名字多好,听着就水灵,有文化,配得上他闺女!
一股子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愤懑的情绪顶得他胸口发胀。他猛地翻了个身,动作大了点,土炕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林爱凤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连呼吸都屏住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张西龙心里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试探着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点突兀:“爱凤…睡了没?”
被窝里的人影僵了一下,半晌,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鼻音的回应:“…没。”
“我寻思着…”张西龙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组织着语言,“招娣和来娣这名字…不太好听。像个啥呢…就跟喊‘来福’、‘旺财’似的,忒土气,也…也不吉利。”
林爱凤没吭声,但张西龙能感觉到她在听。
他继续往下说,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咱闺女,长得随你,好看。得起个配得上她们的名儿。我琢磨着,明天…明天我去找找屯西头的孙老先生,求他给咱闺女起两个好听的名儿,你看行不?”
“孙老先生?”林爱凤终于忍不住,微微转过身来,黑暗中,她的眼睛似乎闪着微光,“他…他能给起吗?那得多大面子?而且…得起礼吧?”她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但更多的是担忧。孙老先生是屯里最有学问的人,早年据说在城里教过书,后来遭了难才回屯子里避世,平时深居简出,等闲人都不搭理。而且求人起名,哪能空着手去?
“面子不面子的,我去求呗!礼…我想办法!”张西龙语气坚决,“咱不能让孩子顶着一辈子叫这名儿!我张西龙的闺女,得起个好名!”
也许是他的语气感染了林爱凤,也许是那个雪花膏铁盒的余温还在,她沉默了一会儿,极小声道:“…听你的。”
就这三个字,让张西龙心里像三伏天喝了一瓢井拔凉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舒坦和干劲。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张西龙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了。脚底板结的痂走路还是有点别扭,但他顾不上。他溜达到院子角落的鸡窝旁,探头瞅了瞅。老母鸡刚下完蛋,正“咕咕咕”地邀功呢。他眼疾手快,摸出两个还带着温热的鸡蛋揣进兜里。想了想,又觉得俩鸡蛋有点寒碜,一咬牙,从昨晚卖鱼回来爹给的那点“私房钱”里又抠出五分钱钢镚。
王梅红起来做早饭,看见他揣着鸡蛋要出门,吓了一跳:“二龙!你拿鸡蛋干啥?那是留着换盐的!”
“娘,有用!回头我挣了钱买更多!”张西龙含糊地应了一声,人已经窜出了院子。
孙老先生住在屯子最西头,独门独院,三间旧瓦房,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种着些寻常花草,跟屯里其他人家很是不同。张西龙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
等了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慢悠悠、带着点书卷气的声音:“谁啊?”
“孙…孙老先生,是我,老张家的二小子,西龙。”张西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孙老先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戴着眼镜,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透过门缝打量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张西龙?你找我何事?”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疏离和疑惑,显然也是知道张二溜子的大名的。
张西龙赶紧把手里攥着的两个鸡蛋和那五分钱钢镚递过去,脸上挤出憨厚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老先生,没…没啥大事。就是…就是想求您老帮个忙,给我家俩闺女起两个好听点的名儿。她们那名字…我听着硌硬。”
孙老先生的目光在他手里的鸡蛋和钢镚上扫过,又落在他那明显带着紧张和恳切的脸上,似乎有些意外。他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接东西,只是淡淡道:“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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