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策没有坐在主位,而是拉过一张小马扎,坐在了牧民中间。风掠过榆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沙土的干燥气息。牧民们起初有些拘谨,在巴图用蒙语鼓励下,才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草场围起来治沙,是好事,风沙是小了。”一位叫苏和的中年牧户,摩挲着粗糙的手指,声音低沉,“可羊群不能进去啃草了。剩下的草场养不活原来的羊。去年卖掉了三分之一,价钱还不好。”他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我儿子,”旁边一位叫其其格的大婶接口道,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玩石子、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放了暑假就跟着他爸去城里工地打零工了。他说放羊没出息,不想回来……可我们除了放牧,还能干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对未来的迷茫。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蒙古袍、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者,一直沉默地抽着旱烟袋。他叫乌恩其,是村里年纪最大、最有威望的老牧人。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透过袅袅青烟,定定地看着李玄策。粗糙的手指捏着一个小小的银碗,碗里的奶茶早已凉透。
半晌,他磕了磕烟袋锅,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像砂砾在粗陶上摩擦:
“部长……贵客。”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很慢,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草绿了,沙子被你们用‘法宝’(他指了指远处的草方格和滴灌设备)按住了,好,真好。可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和、其其格,最后又落回李玄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质问,只有历经沧桑后的、沉重的困惑,“沙子治住了,我们的羊……吃啥?我们的娃娃们,长大了……干啥去?”
“……”
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过,吹得老榆树枝叶乱晃,也卷起地上的细沙,迷了人眼。其其格下意识地侧过身,用手护住眼睛。苏和低下头,用力搓着粗糙的手掌。基层干部们脸上浮现出尴尬和沉重。
李玄策端坐在小马扎上,身形依旧挺拔,但乌恩其那句朴素的、直指核心的发问,像一把无形的重锤,不偏不倚地敲在他心上最柔软也最沉重的地方。那一瞬间,他感觉手中端着的、巴图刚续满热奶茶的银碗,变得无比沉重,碗沿滚烫的温度烙着他的指尖,他却浑然未觉。
眼前不再是实验室里精密的仪器,不是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不是战略地图上的线条和箭头。是苏和粗糙手指上的老茧,是其其格眼中对儿子前途的忧虑,是乌恩其皱纹里深埋的、对世代生存方式即将消逝的茫然。科技锁住了风沙,却没能立刻解开牧民生活的困局。生态安全的宏大命题,在乌恩其那句“羊吃啥?娃干啥?”的朴素叩问前,骤然落到了最细微、最关乎生存的实处。
他端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滚烫的奶茶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微红的印记。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沙土和草根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清醒的刺痛感。
“老人家,”李玄策放下银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您问到了根子上。治沙,锁住风沙,只是第一步。这步走稳了,是为了让草原重新焕发生机,是为了让咱们牧民的日子,真正好起来,让娃娃们有更多更好的路可以选,而不是只能背井离乡!”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乌恩其深邃的眼眸,到其其格愁苦的面容,再到苏和低垂的头,最后落在年轻治沙队员充满朝气的脸上。
“草方格锁住了沙,滴灌养活了苗,无人机播下了种,这些都是‘法宝’。”李玄策指了指那些科技造物,“但要让这些‘法宝’真正变成牧民家里的‘金饭碗’,光靠它们还不够。我们需要让‘生态’长出‘产业’来!”
他转向随行的几位干部和专家,语气变得明确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部署意味:
“第一,生态产业化!”他目光如炬,“这片被我们费尽心血固住的沙地,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资源!沙地里能长什么值钱的东西?耐旱的经济作物!肉苁蓉、锁阳、甘草……这些沙生中药材,市场前景广阔!要立刻组织专家论证,引入有实力的企业,建立‘公司+合作社+牧户’的模式,教会牧民种植、管理、采收技术,打通销售渠道!让牧民守着沙地,也能靠沙地里的‘软黄金’增收!”
“第二,产业生态化!”他继续道,“这片高原,除了风沙,还有什么取之不尽?阳光!大风!”他抬头望了望湛蓝天空上灼热的太阳,感受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要大力规划引进‘沙光互补’项目!在已经稳固的沙地上,架设太阳能光伏板发电。板下空间,可以种植更喜阴的牧草或者药材,实现土地立体利用!牧民可以入股分红,可以参与维护获得工资!让阳光和风,变成牧民口袋里的真金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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