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内的空气早已凝滞,不再是流动的风,而是沉甸甸、滚烫烫的实体。炉火持续舔舐着空气,新涌进来的人潮呼出的热气混杂其中,整个空间仿佛一个巨大的、不断加压的蒸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肺腑的滚烫。
炭火散发的热浪扭曲了视线,连对面人影的边缘都模糊摇曳起来。汗水不再是渗出,而是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沉重。喧嚣声浪、咀嚼的满足声、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铁铲刮过铁网的刺耳摩擦声……所有声音都被高温扭曲、放大,交织成一片让人耳膜嗡嗡作响、却又血脉偾张的火热乐章。
在喧嚣的角落里,那个如同礁石般沉默的身影,高老汉,也终于在这无休止的高温炙烤下显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态。
他那双布满厚厚老茧、仿佛刀刻斧凿的手,依旧稳稳地握着那把油亮的酱刷,动作也依旧保持着几十年练就的稳定轨迹,但那节奏,却像被无形的重物拖拽着,明显地、无可挽回地慢了下来。
汗水如同无数条浑浊的小溪,顺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蜿蜒而下,汇聚在下巴尖,然后沉重地坠落,砸在下方滚烫的铁网上,“嗤啦”一声,瞬间化作一缕带着咸腥味儿的白烟,消散无踪。
他那件洗得发白、颜色深沉的旧汗衫,后背和前襟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深色的水渍紧紧包裹着他瘦削却依然硬朗的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短促,胸腔微微起伏,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滞涩感。
每一次扇动那把边缘磨损、骨架粗大的旧蒲扇,那枯瘦的手臂都仿佛要付出比之前多几倍的力气,扇起的风微弱得几乎带不走一丝暑气。
他那双如同古井般浑浊、历经沧桑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原本的沉静被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力不从心所取代,眼白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长时间的弯腰、高温的蒸腾,让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脚步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滚烫的流沙。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被一直留意着棚内动静的周振华敏锐地捕捉在眼里。他刚帮高大壮把一批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肉串利索地装盘,递给翘首以盼的客人,高大壮那边也是挥汗如雨,脖颈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凸起,忙得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
就在这时,高老汉扇动蒲扇的手猛地顿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线骤然拉扯住。紧接着,他那瘦高的身躯极其轻微、却又极其突兀地向后晃了晃,幅度虽小,却在周振华眼中不啻于一场惊雷。
虽然老人立刻凭借惊人的意志力重新站稳,脚跟像钉在地上一样,但那瞬间的摇晃,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周振华的眼底。
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刚拿起准备帮忙的铁夹,周振华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几步就跨越了烤炉间狭窄的距离,高大挺拔的身影瞬间挡在了高老汉与那最猛烈的炉火之间,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一部分灼人的热浪。
“爹,”
周振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关切,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嘈杂,“您歇会儿,喝口水缓缓。这炉子火太猛,我来。”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是家人间无需客套的体贴,更是血脉中流淌的担当。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极其自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重,轻轻扶住了高老汉拿着酱刷的胳膊肘,那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同时,另一只手则稳稳地、不容拒绝地接过了那把边缘磨得光滑发亮、还带着老人掌心滚烫汗意和体温的大蒲扇。
高老汉的动作彻底凝固了。他那张布满岁月刻痕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明灭灭,浑浊的眼睛抬起,深深地、直直地看向周振华。
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潭,翻涌着疲惫的灰暗,一丝被看穿强撑的窘迫赧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是欣慰?是托付?还是被这无声的守护所深深撼动?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下巴的弧度小得几乎淹没在光影里。
随即,他顺从地、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般的松懈,将手中那柄视若珍宝的酱刷也递给了周振华。
布满老茧的手在交接时,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默默地退后一步,脚步略显拖沓地挪到旁边一个相对通风、堆放着水桶和矮凳的角落。
他拿起那个掉了大片瓷、露出黑铁底色的硕大搪瓷茶缸,从水桶里舀起半缸沁凉的井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干涸的土地在贪婪地汲取甘霖。
放下茶缸时,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重的疲惫,佝偻的背脊微微后倾,靠在那根被棚内热气熏得有些发烫的木柱上,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下似乎有水光一闪而逝,仿佛在努力汲取着这片刻喘息所带来的最后一丝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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