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旱如焚,烈日悬空三月不雨,田地龟裂,河渠干涸。
京畿百姓引颈望云,而朝堂之上却争论不休。
萧玦端坐御前,目光扫过工部尚书呈上的《开源令》草案。
字里行间尽是“凿井百丈”“引渠千里”,耗资巨万,工期以年计。
他指尖轻叩龙椅扶手,声音冷淡:“百姓等不起。”
于是诏令颁下:凡民间有节水奇术者,不论出身,皆可献策。
一时间,各州县奏报纷至沓来,或言“竹管导露”,或称“陶瓮藏雾”,大多荒诞不经。
工部阅后嗤之以鼻,尽数驳回。
唯有一份来自北境老农的陈情,被内侍悄悄递入乾清宫。
“粪窖冷凝集水术?”
萧玦低声念出这五个字,眉峰微动。
那纸上墨迹斑驳,图样粗陋,却逻辑清晰——利用夜间温差,使粪窖上方木棚内壁凝结水珠,再以陶槽引流收集。
附录三日实测数据:每窖集水二斗,成本仅需旧木数根、茅草一把。
“荒唐!”工部郎中当庭冷笑,“此等污秽之地,岂能生净水?传出去,朝廷颜面何存!”
群臣附和,一片讥嘲。
然而三日后,西市南巷外,“无名馆”门前竟聚起数十农户。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农拄着锄头立于席前,声如洪钟:“你们说臭?可我田里的苗,喝的是天上的露,不是你们嘴里的体面!”
有人质疑:“真能出水?莫不是骗人?”
老人只答一句:“来看。”
众人随他步行五里至村外田头。
七座简易粪窖已搭好,棚顶布满细密水珠,陶管滴滴答答流入瓦缸。
负责记录的童子捧上账册:三日共计集水四石六斗,平均每日近三斗,远超预期。
现场哗然。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出五日,河北、山东多地农户自发仿制,甚至改良出“双层窖盖”“风道助凝”等新法。
民间节水热潮骤起,连往年弃耕的旱坡地也重新翻土播种。
宫中得知此事,本该嘉奖,萧玦却召来司礼监,冷冷下令:“查一查,是谁第一个说‘不可行’的。”
没人敢应。
第二日清晨,圣旨出宫,震动百官:
“自即日起,凡被官府否决之术,若民间愿试,准其入‘无名馆’设席公辩七日。七日内无人能破其理,则视为可行,地方不得阻拦。”
旨意落地,朝野哗然。
礼部惊呼“乱制”,工部怒斥“媚俗”,唯有百姓奔走相告。
史官提笔记载:“是年,粪水胜金汁。”
与此同时,大雪山驿站旧址,风雪初歇。
白砚踏雪而来,足印深陷,身后再无追随者。
昔日苏识曾在此写下第一篇《识学札记》,如今只剩半圈坍塌的石基,几株野花在寒风中摇曳。
他缓缓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方泛黄宫绢——那是她生前唯一留下的手迹残片。
边角处一行小字,墨色淡得几乎消散:
“如果角色有自由意志,她们还会按剧本走吗?”
他凝视良久,忽然笑了。
笑自己一生追寻答案,而她从不曾给。
他伸出食指,在沙地上一笔一划重写那句话。
指尖微颤,仿佛触碰的是三十年前尚宫局灯下那个冷静如刀锋的身影。
写完,停顿片刻。
然后,缓缓抹去。
风起,沙舞,字迹瞬间湮灭。
他仰头望向苍穹,云层裂开一线,透出湛蓝如洗的天光。
心中忽觉空明。
她从未想让人记住她的话。
她只想让人忘记“必须听谁的话”。
她不怕被骂,不怕被烧,不怕被踩进泥里。
她只怕——被人供上神坛,变成新的枷锁。
而现在,他们终于学会了用自己的脑子说话,用最脏的手捧出最干净的水,用一句“我以为……”推翻千年“奉天承运”。
这才是她的胜利。
夜幕降临,京城突起烈焰。
多处官衙文书库同时起火,兵部、户部、大理寺皆遭波及。
火势迅猛,烧毁大量典籍抄本,尤其是近年来整理的“识学要义”与历代诏书底稿。
烟尘蔽月,哭喊震天。
兵部主事当场断定:“反贼纵火!必是识学余孽作乱!”立即请旨锁城搜捕,株连百家。
消息传入皇宫时,萧玦正独坐偏殿,手中摩挲着一块未刻字的空白玉简。
他起身,未带仪仗,亲自赶赴火场。
焦黑残纸随风飘舞,他弯腰拾起一片,拂去灰烬,仔细辨认。
忽而目光一凝——
夹杂在“奉天承运”诏稿之间的,竟是无数民间奏疏草稿。
纸张粗糙,字迹潦草,却统一以三个字开头:
“我以为……”
他站在废墟中央,久久不动。
良久,命人将所有残纸收拢拼接,亲自主持清点。
共得三百七十二份,皆为百姓对政令的质疑与建议,内容涉及赋税、徭役、水利、科举……无一例外,此前均被驳回或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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