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旱如焚,京城的地脉仿佛被烈阳烤成了焦土。
井水一日三涨,豪族私封深井,以车载冰、以银换水,市井小民却为一桶清水彻夜排队,争执厮斗,血染石阶。
刑部呈上《平准令》奏疏,言辞激愤,请陛下雷霆镇压囤水之徒,均配活命之源。
朝堂之上,群臣肃立,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要锁拿权贵,开仓放水。
乾清宫内,萧玦却未接旨。
他只是抬手,将那份朱批待落的奏章轻轻推至案角,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
“不开仓,不缉人。”他说得极轻,却字字如钉入骨,“开冰窖——连开三日,任百姓自取。”
满殿哗然。
“陛下!皇家冰窖乃祖制所存,专供太庙祭祀、御膳调凉,岂可轻予庶民?”
“若人人可取,秩序必乱,恐生暴乱!”
萧玦不答,只挥袖起身,玄袍猎猎,行至殿外长阶。
风热如蒸,檐下铜铃不动,天地间仿佛连呼吸都被晒干了。
但他眼底没有一丝焦躁,只有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计算。
而真正的破局点,不在惩罚,而在观察。
冰窖开启当日,晨光未露,长队已蜿蜒数里。
老弱妇孺提陶罐、抱木桶,有人甚至用破瓦片接水。
皇城司差役默默记录:何时来人最多?
携带何器?
几口之家取几桶?
是否重复领取?
第二日,数据开始显现端倪。
第三日,图表绘成——《京师用水流变图》横陈御案,线条清晰,触目惊心:取水高峰集中在清晨寅时与黄昏戌时,正是一日中劳工离家与归家之际;午间反为空档,非因无人需水,而是百姓忙于营生,无暇奔波。
萧玦指尖轻点图上两处峰值,唇角微扬。
“原来不是水不够,是时间错了。”
他当即召工部尚书入殿,掷图于前:“依此图,在十二坊改建公共水亭,错峰供水。辰时、申时加派人手送水,午间设专人代取,由邻里互领。”
又下令张贴榜文:凡献节水良策者,不论出身,皆有重赏。
不过五日,民间奇思涌现。
有织户改双槽浣纱,省水六成;有菜贩以湿布覆菜,剪洗三次;最妙者,乃南巷一洗衣妇,提出“双盆搓洗法”——头盆漂浮去尘,二盆净洗定型,再不反复换水,竟能省四成水量。
她获赏布一匹,当街披挂而归,孩童追呼“识夫人传人”,笑声如雨落干土。
三个月后,水价悄然回落,黑市偃旗息鼓,百姓不再争汲,甚至自发组织“节水会”,监督各坊用水。
史官提笔欲记:“帝施仁政,平抑水患。”
却被萧玦一句驳回:“是年无令而治,惟数据说话。”
消息传开,天下震动。
儒生不解,权臣冷笑,可事实摆在眼前:没有一道圣旨,没有一次抄家,危机竟自行消解。
而在东海之滨,白砚独行于旧日礁石之间。
海风咸涩,潮声低回,那盏曾照亮夜路的竹灯早已不见踪影。
他伫立良久,闭目似在倾听什么。
忽然,脚底沙地微动。
退潮后的滩涂上,细密爬痕纵横交错,竟自然勾勒出一圈螺旋,中心一点,正是当年他刻下“不在。但你问了,我就来了”的位置。
他怔住。
随即低笑,眼角微润。
“她从不给人答案,只教人提问。”
正欲转身离去,远处小舟上传来童谣新调,稚嫩嗓音清亮如泉:
“别找她有没有灵……”
稍顿。
“……她就在你不肯闭嘴的时候。”
白砚仰头望去,夜空澄澈,北斗如勺,倒影摇曳于海面,与记忆中的那一晚,分毫不差。
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风拂过残破衣袖,带着暖意,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执念。
他唇间无声吐出两个字:
“走了。”
秋社日,民间自发举行“无名祭”。
不设牌位,不焚纸钱,人们携田契、病历、诗稿而来,在野地围坐成圈。
有人问轮作之困,有人求药方配伍,少女举着泛黄纸页,红着脸问:“情字该如何算?”
争论声此起彼伏,演算、质询、反驳,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思想奔流。
老儒叹息:“若识夫人在天有灵……”
话未完,孩童跳起来抢答:“她不在天上!她在张婶算水费的本子里!”
满场先是一静,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与掌声。
那一刻,白砚立于林缘,袖中最后一缕记忆气息随风散尽。
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轻笑,来自天地之间,来自万民口中,来自每一个不肯轻易相信答案的灵魂深处。
风止于土,声发于心。
数日后,萧玦登临皇城角楼,遥望万家灯火。
夜色如墨铺展,星河垂落,人间烟火次第点亮。
他立于高处,身影孤绝,却不再寂寞。
忽然,东南隅一处小院,燃起一组奇特灯阵。
非龙非凤,非篆非符,七盏油灯排成斜列,中间一灯忽明忽暗,似在传递某种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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