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尽,北境的风却已裹挟着焦糊味席卷而来。
边关急报一日三递,字字如刀:长城敌楼接连起火,三十里内十二座烽燧自燃。
火势奇诡,皆由灯龛内部引燃,外墙完好无损,砖石未裂,守军毫发无伤——可人心已乱。
戍将惊恐上奏,称“妖火降世”,恳请封锁消息,以免动摇军心、惊扰百姓。
紫宸宫中,萧玦静坐如渊。
他指尖轻叩案角,目光落在摊开的勘查图录上。
那是一份前所未有的详实记录——每处起火点的位置、灯油残迹的成分、通风口角度、当日风速与风向偏差……均由工部与兵部联合勘验后如实呈报,未删一字,未掩一疑。
朝堂哗然。
“陛下!”兵部尚书跪地力谏,“此等怪象传扬出去,岂不令四夷耻笑?若说敌国用术法焚我边防,我朝颜面何存!当速命史官压下奏折,对外只言修缮失火!”
萧玦抬眼,眸光冷得像雪峰下的月。
“所以,你们想继续装聋作哑,等下一回火烧到城门楼下?”
殿内骤然死寂。
他起身,步下丹阶,手中竹简一扬:“这些数据不是灾祸,是警告。朕不信鬼神,只信因果。火不会无缘自燃,人不会无故恐慌——既然查了,就查到底,且让全天下去看,去想。”
圣旨颁下:所有勘查文书抄录百份,张贴各州府衙前,民间有能解者,无论出身,可直入京师当庭陈策。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
有人嗤笑天子昏聩,竟将机密示于草民;也有人暗中窃喜,觉得这是打破门第壁垒的一线生机。
而就在第三日清晨,一名布衣少女牵着一头驮箱的小驴,缓缓走入皇城外待诏台。
她是北地边镇铁匠之女,名唤阿禾。
父亲死于十年前一场突袭,因敌楼失修未能及时鸣警。
自那以后,她便日夜钻研边防构造,甚至用废铁与木料,在家中搭出一座微缩敌楼模型。
此刻,她当着满朝文武,将一个精巧的“风火装置”摆上高台。
黄铜管仿敌楼通风道,陶瓮作灯龛,内置特制药油。
她点燃灯火,再以扇引风,模拟当年风向——刹那间,气流在封闭空间内形成回旋,热流积聚,灯油蒸腾自燃!
“诸位大人!”她的声音不大,却穿透大殿,“不是妖术,也不是细作纵火!是今年西北风比往年偏转十七度,而工造局为省成本,改用了易挥发的新油——两者相合,便是催命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羞愧低头的官员,一字一句道:
“三百年前,《边戍守则》第一条就写着:‘季风易变,灯油必验’。可你们忘了。不是有人要害你们,是你们自己丢了最老的规矩。”
满殿鸦雀无声。
萧玦久久凝视着那具小小的模型,忽然开口:“准其所言。”
诏令即刻下达:全国边防设施重审维护章程,废除“圣制不得更”旧例,凡不合时宜之规,皆可议可改。
工部尚书引咎辞官,三名工造局匠首革职查办,唯阿禾被授七品技吏,掌理北境防务改良。
而千里之外,黄河渡口。
白砚立于岸边,望着一群船夫围沙成盘,插枝为屋,正激烈争论汛期逃生路线。
“听我的!”一位老艄公拄着乌木杖,嗓音沙哑,“去年庙里求签活下来的,没一个往高坡跑的!他们都记得一句话——水不追人,它只填坑。”
旁边有人反驳:“可高处安全啊!”
“蠢!”老人怒拍沙堆,“你看看这地形!东洼西岗,水来了先漫谷底,你一家老小挤在山顶干饿三天?不如沿河脊走,十步一跃,步步有退路!”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修改避险图。
白砚默默取出笔记,欲记下这朴素却致命的道理。
可当他提笔,却听见孩童嬉笑:
“识夫人又赢啦!她说过,别信神仙指路,要信脚下的土软硬!”
他手腕一滞。
“识夫人?”他低声问一旁妇人,“可是哪位官眷?”
妇人摇头:“谁晓得真名?听说早年有个女子,在各地教人看风向、测水流、辨争吵里的真话假话……后来没了影。咱们念她,就叫她‘识夫人’——意思是,最先让我们学会‘识事’的人。”
白砚合上笔记,指尖微微发颤。
他曾以为自己背负的是遗志,是秘传,是必须守护的火种。
可如今看来,那火焰早已不在书中,不在碑上,不在某个名字之下——它散在民间,化于无形,成了百姓口中一句俗语、孩子手里一根划地的树枝。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记得太多,反成枷锁。
与此同时,礼部殿试策问呈至御前。
一道题目引经据典:“明察秋毫者,可治大国乎?”出自失传已久的《止观录》,原意是赞精细权谋之能。
萧玦执笔,轻轻划去引文。
改为一道平白无奇的故事题:
“今有县令,每日记录百姓争吵十件,三年成册。问他治术,答曰‘我只是让他们吵完再说’。此令可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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