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过,新岁将启。
京城的雪落得比往年勤,宫墙内外银装素裹,唯有太极殿前那九盏熄灭的宫灯,仍如沉眠的魂灵,在寒风中静默无言。
百姓早已不再谈论“空碗节”,也不再追问仪式的意义——他们只是照常生活,用碗盛饭、喂狗、舀水,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而正是这“本该如此”的日常,悄然织成了某种无声的秩序。
国子监的钟声破晓响起,惊起檐角积雪簌簌坠地。
今日是大靖开国以来第一场“无题策论考”。
考场之内,烛火通明,数百名士子端坐案前,笔墨齐备,神情肃然。
可当试题发下,全场哗然。
素白宣纸上,仅有一行小楷:
“今日无题,请自行发现问题。”
有人怒极拍案:“荒唐!科举乃取士之本,岂能以无题戏弄天下英才?”
有人蹙眉苦思,指尖颤抖地悬于纸面,迟迟不敢落笔,生怕一写即错。
更有人冷笑收笔,当场交上白卷,扬长而去,口称“此非文章之道”。
三日之后,放榜之日。
万众瞩目之下,榜首赫然挂着一份——空白答卷。
无字,无画,唯纸洁如初雪。
批语却是监考官亲笔所书,墨迹沉稳,力透纸背:
“能坦然面对未知者,已得止观真意。”
民间震动,士林哗然。
有人斥为玄虚误国,也有人彻夜难眠,反复咀嚼“止观”二字。
茶肆酒楼间议论纷纷,甚至有老儒焚香沐浴,闭门参悟三日,终在墙上写下“不立文字,方见本心”。
消息传入宫中时,萧玦正立于紫宸殿外廊下,手中托着那只从贫民巷带回的粗陶碗。
他听罢内侍禀报,并未言语,只轻轻转身,命人取来一张素白宣纸,亲自提笔未写一字,便将其张贴于宫城南门外。
风吹,雪打,雨淋。
四日过去,那张白纸竟未褪色、未破、未被撕扯。
过往行人驻足凝视,孩童嬉闹指认,却无人敢动它分毫。
它像一道谜,又像一面镜,映出每个人的欲言又止与内心波澜。
第五日清晨,天光微明,细雨如丝。
一名盲童拄杖缓行至此,伸出瘦小的手,指尖轻轻抚过纸面。
他的动作极慢,仿佛在读一种只有他能懂的文字。
良久,唇角忽地扬起一抹笑意。
“原来空白也能写字。”
说完,他转身离去,脚步轻快,似卸下了千斤重担。
宫中,萧玦得知此言,眸光微动,却仍不动声色。
他只吩咐一句:“留着吧,等清明那天再揭。”
与此同时,东海之外,狂浪拍礁。
白砚孤身重返那座曾囚禁苏识最后岁月的孤岛。
当年茅屋早已湮灭,连地基都已被潮汐啃噬殆尽,唯浅滩处一圈奇特海藻环生,形态诡异——竟如一只倒扣的碗,轮廓分明,纹路规整。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采下一缕样本,迎光细察。
叶脉纹理蜿蜒曲折,竟与《止观录》首页那句“知其所止,则万象自明”的笔迹高度吻合。
不是模仿,而是同源——如同同一支笔、同一双手,在不同介质上留下的印记。
他心头一震,正欲进一步剖解,忽觉脚下海水骤冷。
抬头望去,远处海平线翻涌如沸,巨浪奔袭而来,转瞬淹没采集点。
水流湍急,卷走残叶,不留痕迹。
白砚没有追捞。
他静静站起,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物——一张炭笔绘就的笑脸。
线条粗糙,眼睛弯着,嘴角咧开,稚气得近乎滑稽。
那是多年前,某个雪夜,苏识随手画在奏折边角上的涂鸦,她说:“今天也算开心。”
他凝视片刻,缓缓松手。
炭画随波卷入漩涡,一沉,再不见。
回程船上,渔夫撑篙问:“先生此去,可是寻到了答案?”
白砚望着渐远的礁石,摇了摇头。
“我来确认一件事——她从没想过让我们找到她。”
船行数里,身后海面归于平静。
唯有那圈碗形海藻,在退潮后重新浮现,静静呼吸。
而在京城深处,朝廷正筹备编纂《史学源流考》。
礼部广召硕儒,征访遗稿,欲为那位从未居庙堂、却影响深远的掌事姑姑立传正名。
萧玦默许立项,却不拨一文经费,亦不限定完成时限。
三年过去,项目寸步难行。
史料残缺,证言矛盾,画像七十余幅竟无一相似,甚至连她的出生年月都有十二种说法。
主编抱憾上书,请撤此案。
御前批复仅八字:
“不必撤,继续查。”
密诏另附一句:
“让他们花一辈子,去追一个追不到的影子——这才是最好的传承。”
夜深人静,紫宸殿西阁。
萧玦独坐案前,面前是一卷空白策论纸,笔已磨好,墨已调匀。
窗外雨声淅沥,春寒料峭。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托着那只粗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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