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雪,京城如眠。
天未亮,街巷已覆上一层薄绒般的初雪,细密无声地落着,将宫墙外的朱漆牌坊染成水墨轮廓。
家家户户门前,皆静静摆放着一只空碗,盛满新雪,宛如祭礼,却又无香火、无祷词、无人提及那个名字。
识夫人。
这三个字,如今已不再出口。
不是遗忘,而是太重——重到百姓自觉不必再喊,重到连风都学会了绕道而行。
国子监外,一面新榜悄然贴出,墨迹在雪光下泛着冷青光泽:《今年最佳共修提案名录》。
榜首赫然写着:“冬季扫雪轮值法”。
附注仅一行小字:“灵感来源:一句童谣。”
人群围拢,低声议论。
有老学究捻须叹道:“竟以童谣为政策之基,荒唐。”可话音未落,便被身旁妇人打断:“我孙儿昨日唱的‘东家扫三尺,西家推一车,大道通了人人活’,就是这法子编的。你读万卷书,不如他唱半句真。”
众人哄笑,却无人质疑。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自街角缓步而来,披着素灰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苍白下颌。
他驻足于榜前,目光沉静,久久不动。
是萧玦。
他来得悄无声息,连随行禁军也隔了三条街远远候着。
此刻的他,不像帝王,倒像一个迟归的旅人,在旧日熟悉的地方寻找某种早已消散的气息。
忽然,一个小童踮起脚尖,伸手“嘶啦”一声撕下榜单一角,动作利落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他低头折了几折,竟叠成一只歪歪扭扭的纸船,随即蹲身将它轻轻放入屋檐下缓缓流动的融雪沟渠中。
纸船晃了晃,顺水漂去。
萧玦眉梢微动,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雪吞没:“为何撕它?”
孩童抬头,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毫无惧意:“妈妈说,好主意不用挂墙上,要用在路上。”
一句话,如针落静湖。
萧玦怔住。
袖中指尖微微一颤,一枚半旧的金属纽扣悄然滑出——那是苏识生前最后留在尚宫局抽屉里的东西,形似游戏存档键,锈迹斑斑,边缘磨损严重。
她曾笑着说:“这玩意儿能存进度,可惜人生不能读档。”
如今,它顺着他的掌心滑落,坠入沟渠,混入浊雪水流,随那只纸船一同远去。
没有回头,也没有叹息。他知道,有些东西,本就不该被供奉。
与此同时,东海之滨,狂风怒吼。
白砚立于孤岛改建的灯塔之下,仰头望着那座高耸入云的石塔。
它不为引航,只为测风。
每一阵风暴掠过,塔顶铜铃便会记录震频,墙面刻度标记潮势变化,渔民据此调整出海时辰,十年未失一人。
守塔的老汉捧着热茶走出来,见他伫立不动,笑道:“先生可是来看数据的?最近西北风偏强,我们正打算改航线。”
“你不提识夫人?”白砚问。
老汉一愣,继而摇头:“谁?我们只信《止观录》里那句话——风不会骗人,是你没听懂。”
白砚嘴角微动,终是笑了。
他登上塔顶控制室,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炭笔复刻纸——上面是一张笑脸,弧度温润,眼尾微弯,是他凭记忆一笔一画描摹出来的。
他曾发誓要让它传遍天下。
可当他将这张纸贴在墙上时,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抚平边角,转身离去。
翌日清晨,新来的值班员进屋生火,见墙上有废纸,随手揭下,揉作一团塞进炉膛。
火焰腾起刹那,那笑容在火光中一闪即灭,如同从未存在。
没人惋惜。
而在京城紫宸殿深处,礼部呈上的《共修法典》样稿静静摊开,首章赫然写着:“识夫人曰:民智启,则政自行。”
萧玦翻至第一页,凝视良久,忽召内侍取来整壶浓墨。
“泼。”
黑墨倾泻而下,如夜潮淹没文字,“识夫人曰”四字迅速晕染、溃散,最终化为一片混沌。
群臣惊骇,立法大臣颤声:“陛下!此乃万世箴言,岂可毁弃!”
萧玦抬眸,目光冷而深:“你们要写的,不是她的遗言,是这个时代的常识。”
三日后,新稿出炉。
全篇无一处提及姓名,却处处是她的影子——农妇提议的“病秧共护制”,工匠设计的“轮工记功簿”,甚至市井小儿编的“换物歌谣”,皆被纳入条文,织成一张细密而坚韧的治理之网。
边陲驿站,白砚接过抄本,翻开最后一页,火光映照下,他低声念出那句结语:
“所谓识学,不过是教会我们——终于敢自己想。”
雪还在下。
太极殿顶,风穿廊而过,吹动一方残破帷幔。
一道身影悄然登临,立于最高处了望台,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碗壁粗糙,釉色斑驳,像是出自孩子之手。
他缓缓将其倒扣于地。
碗底沾雪,隐约可见两个刻痕深深的字——自由。
远处,传来窸窣扫雪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叩击着整个王朝苏醒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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