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细雨如丝。
太史监的青砖地面上,主笔史官跪得笔直,手中捧着新修《大靖通鉴》的草案,指尖微微发颤。
他身后,数十名编修列队而立,皆低垂着头,屏息凝神。
这份通鉴将载入百年国史,而他们最在意的一卷——“贤哲志”,专为一人立传:苏识。
那位曾以掌事姑姑之身,搅动朝局、扭转乾坤的女人。
诏令未下,风声却早已传遍宫闱。
百姓称她“识夫人”,民间建庙供碗,谓之“空碗祈福”;士林争诵其言,谓之“识语录”;连边陲蛮夷都传抄她的治水策论,奉为圭臬。
如今,太史监欲将其事迹正式录入国史,设专卷以彰其功,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皇帝召见时,只问了一句:“你见过她吗?”
史官一怔,低头答:“未曾。”
“那你祖辈呢?”萧玦声音不高,却如冰刃划过殿心。
“亦……未曾亲见。”
萧玦缓缓起身,玄袍拖地,未再多言,只道:“随朕来。”
众人不敢迟疑,紧随其后。
一路穿廊过殿,越走越偏,越走越荒。
宫城最西角,早已远离朱墙金瓦,此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唯有一间低矮旧屋尚存轮廓——昔日尚宫局掌事姑姑值房。
这里曾是信息交汇之地,也是风暴的起点。
萧玦驻足,目光落在墙根处一块微微翘起的地砖上。
他蹲下身,亲手撬开,露出下方一段炭笔字迹:
“今日巡查,申时三刻,天光移过第七道缝。”
字迹纤细工整,毫无张扬之意,却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
正是苏识惯用的记账式笔法。
她不是在写诗,也不是在留名,她只是在记录——像记录米粮出入、宫人轮值一样,冷静地记录一道光影的变化。
萧玦轻轻踩回地砖,拍去手上的尘土,站起身,语气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连我都记不清她的声音了,你们写什么?”
史官浑身一震,冷汗浸透内衫。
他忽然明白,这一卷“贤哲志”,不是写得太少,而是写得太多。
不是遗漏,而是僭越。
她从未想被铭记,更不想成为符号。她要的是改变,而不是崇拜。
回宫路上,夜色渐浓。
萧玦独自走入书房,反锁殿门,从密匣中取出两件东西:一枚锈迹斑斑的游戏存档纽扣,和一片断裂的铜铃残片。
那是她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信物。
他凝视良久,唤来心腹内侍,命其备火盆于殿中央,不得声张,不得记录。
这不是焚毁记忆,而是一场仪式——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退场礼。
火焰燃起时,他闭眼,开始回忆。
初遇那日,她在尚宫局低头整理账册,眉目沉静,仿佛周遭纷争不过是背景杂音。
他说:“宫中无小事。”她抬眼,淡淡回:“但人命有轻重。”
冷宫井边那一夜,暴雨将至,她最后一次抬头望月,说:“萧玦,你要做的是终结规则的人,不是遵守规则的囚徒。”
政变前夜,烛火摇曳,她写下“斩首不在多,在准”六字,指尖微颤——那是他第一次见她情绪波动。
不是恐惧,而是责任压肩的沉重。
每忆一段,他便将一颗玉珠投入火中。
那是他私藏多年的“记忆珠”,每一颗都封存一段过往。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忽明忽暗,眼神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清。
当最后一颗玉珠坠入烈焰,火焰骤然转蓝,如同幽冥之火,烧尽执念。
他闭眼,低语:“从今往后,我不是记得她的人,只是走她铺的路的人。”
翌日清晨,白砚接到密信,仅八字:“火熄净,路已启。”
于是他调转马头,奔赴京都。
途中路过一处新建学堂,泥墙灰瓦,却书声琅琅。
墙上挂着一幅《九州地形图》,墨线清晰,标注详实。
角落一行小字引起他的注意:
“据识夫人遗策推演”。
他盯着那五个字,久久不动。
然后,他取出身畔炭笔,轻轻划去“遗策”二字,改为——“共研成果”。
学童跑来围观,不解问道:“先生,为何改?她不是都走了吗?”
白砚望着窗外春耕景象,笑了笑:“将来你们写书,不要写‘她说了’,要写‘我们发现了’。”
马蹄再起时,东方晨光破云而出。
而在京城深处,太极殿外,堆积如山的画像、碑拓、话本已按令归拢。
宣诏台搭起,万民将至。
谁也不知,那把即将点燃的火把,不只是焚去虚妄的祭坛——
而是为一场真正无声的革命,点起第一缕光。
诏书颁布当日,天光初破,太极殿前的宣政广场已是人山攒动。
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肩并着肩,屏息凝望那高台之上堆叠如山的画像、碑拓、话本——那些曾被奉为神迹的文字与容颜,如今将化作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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