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登上了公交车,车身颠簸之间,突然伸过来一只年轻的手,热情地扶我入座:“您坐吧。”
我愕然之余,竟没有立刻推辞,心中悄然掠过一种异样之感——原来在别人眼中,我已成了需要被照顾的老人了吗?
回家后,我在镜前伫立良久。镜中那张脸,皱纹尚浅,头发也未见大片霜雪。
可少年人那热忱的一扶,却如一枚烙印,在我心上烫出了新的刻度:这刻度并非属于我,而是属于他人目光的。
细察之下,白发却当真如雨后春笋般悄然出现了。
每每坐在理发店,任由剪刀在耳畔清脆作响,理发师总会轻描淡写地笑道:“您这年纪,长白头发很自然啦。”我只好默然点头,任凭目光在镜中逡巡。
那白发,像衣服上突然钻出的线头,总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揪掉。
可白发偏又狡猾,每每藏在黑发丛中,如同岁月的间谍,总在你照镜时倏忽闪出,惹人心烦。
梳头时,我分明觉察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却如顽皮的小鬼,偏生躲过我的视线,只待他人目光的捕捉。
一日,我正翻检旧照片,母亲忽凑近前来,指着照片上年轻的我,好奇地问:“这是你哪年拍的呀?”我答:“十年前吧。”
母亲闻言,竟一脸惊讶:“十年?看着也没多大变化啊。”她说话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镜中瞥去,忽然又低声喃喃自语:“你觉得……我老了吗?”
我连忙摇头,但母亲眼角的纹路却已在灯下延展,蜿蜒如小溪,无声地淌过她脸上曾经光洁的皮肤。
父亲也常常翻动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语气里透出几分追忆:“这照片,是十年前拍的了。”
我凝神细看,相中父亲笑容灿烂,神采奕奕,分明是当下的样子。可当父亲站在镜前,眉头紧锁,细数着新添的皱纹与白发时,他眼中的自己,竟又好像与相片里的那个人判若两人了。
父亲总在镜中搜索着时光的痕迹,他眼里的自己,总仿佛比照片凝固的那个影像要老上许多。
原来我们常怀揣着过去的印象来丈量今日的自己,却浑然不觉,这尺子早已在他人眼里悄悄调换了刻度。
我们自以为的“我”,与他人眼里的“我”,竟横亘着一道无法弥合的时间差。
一天,我独自走在街上,迎面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
他先是惊愕,随即紧紧握住我的手,语气中满是唏嘘:“哎呀,真是你!多少年没见了……你头发白了不少啊。”我微笑作答,内心却波澜起伏。那一刻,我仿佛同时站在两个时空:我的体内,仍是那个与老友分别不久的自己;而在对方眼中,我却分明披着岁月无声覆盖的霜雪,成了一个需要被辨认的“故人”。
那声“老了”的感叹,如锤击心,敲碎了我自以为是的永恒形象。
他人眼中的我,原来竟被时光之手提前塑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们总执着于自己心中那一方小小的镜子,却不知每个人其实都随身携带着一面他人眼光的镜片。
这镜片偶尔映照出我们真实的容颜,更多时候却将我们投影为别人记忆里那个固化的形象——那形象早已在时光里落满尘埃,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我们常常如母亲一样,一边询问自己是否衰老,一边又在镜前,被时光雕刻的痕迹悄然惊动;我们也如父亲一样,在旧照片的清晰影像与镜中模糊的倒影之间,迷失了时间的刻度。
而他人一句不经意的评价,一次习惯性的让座,一声久别重逢的感叹,都如同瞬间点亮的闪电,刺破我们心造的幻境,照见那个我们未曾察觉的、已然老去的自己。
曾几何时,我亦会不自觉地打量他人。走在路上,看见那些步履蹒跚、脊背佝偻的老人,心头便自然浮现出“老”字。
然而某日公园晨练,却见一老人身手矫健,动作流畅,竟如青年一般。我心中惊愕:“这老人身体真好!”——可转之之间,我又哑然失笑:我竟如此自然地称其为“老人”。
原来在他人眼中,我恐怕早被归入了“老者”的行列。我们审视别人,常如看风景般疏远,而审视自己,却像隔着一层雾霭,永远朦胧不清。
我们彼此相看,对方身上被贴满标签,如同货架上的商品;而反观自身,却常如雾里看花,总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我们每人都成了他人眼中被定格的图像,却永远无法真正知晓自己在这幅画中究竟占据着怎样衰老的一隅。
年龄,如同镜花水月,既映照现实,又折射虚像。
它从不止于物理的刻度,更被他人目光的湖水层层映照,被自我感知的云雾时时缭绕。
他人的眼中,我们已然老去;而我们的心中,却常常驻留着一个不肯认输的、年轻的灵魂。
那么,何必执拗于镜中的斑白与他人目光的度量呢?生命之流奔涌向前,每一道波纹自有其流向与深意。
我们所能做的,或许就是放下对年龄刻度的执念——无论它来自内心还是他人。每一个今天,都是余生里最年轻的一天;每一面映照我们的镜子,终究只是他人投来的一瞥时光碎片罢了。
当白发悄然爬满鬓角,当皱纹默默刻上额头,当某天在摇晃的车厢里又被那只年轻的手扶住时……或许我们能坦然一笑,对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像轻声道:你早该知道,在别人眼中,你不过是个从容走在光阴里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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