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我伫立良久,目光粘牢在墙上那行小字上:“自此以后,西安再未做过中国的国都”。
这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如轻巧的楔子,猝然插进我心脏的罅隙,使千年封存的怅惘悄然漫溢开来。
长安,这座曾收纳了十三朝帝王魂魄的都城,终在唐末的烽火狼烟里,被强行截断了“国都”的命脉。
自此,长安只余下“西安”之名,化身为历史书页上的一则注脚。
千年之前,长安城如日中天,向八方发散着光芒,将整个世界的目光都吸引于此。
朱雀大街平坦宽阔如大地铺就的锦带,两旁槐柳浓荫蔽日,车马辚辚不绝,异域面孔络绎不绝,胡商、蕃僧、遣唐使……不同语言交汇成一片嗡嗡声浪,仿佛整个寰宇都奔忙于此,只为向这一座城朝拜。
含元殿前,文武百官肃立如山,皇帝临轩而望,威仪似天,目光穿透重重宫阙,仿佛天下都在胸中。
然而,荣光与覆灭之间,原来只隔一层薄纸。
黄巢的军队最终攻陷了长安,那场大火将帝国最后一丝雍容烧得焦黑。
火焰舔舐着雕梁画栋,火舌吞吐着千年辉煌的旧梦,在夜空里撕开狰狞的大口。
都城在滚滚浓烟里,被烧灼得皮焦肉烂。天子仓皇出奔,朝廷重器零落四散,宫殿楼阁如被推倒的积木般坍塌,昔日繁华瞬间化作断壁残垣,万千生命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长安在火光中痉挛着,那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彻底地感到——帝国的心脏,就这样被活活地剜去了。
自那之后,朝代更迭如走马灯,却没有一个王朝愿意再回头眷顾这座残城。
赵匡胤定都汴梁,朱元璋坐镇南京,朱棣迁都北京……都城如被无形的手向东牵引,沿着黄河一路迁徙,一路背弃了长安。
长安城仿佛被施了咒,在浩荡的时间长河中,它孤悬于西,任凭关河冷落,任凭宫殿坍塌,任凭黄土掩埋了昔日的雕梁画栋。
长安城在漫长的遗忘中沉默,仿佛被时间之流冲刷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唯余下那坚实的城墙,在风雨中依然固执地守望着早已消逝的辉煌。
长安之后,再也不是长安了。
我踱步于博物馆的展柜间,青铜大鼎默然矗立,鼎腹深邃幽暗,仿佛盛满了整整一个王朝的沉默与威严;汉唐陶俑静立其中,脸上凝固的笑意穿越千年,依旧生动,似乎随时准备苏醒,再次踏歌起舞;还有那鎏金舞马衔杯壶,壶身上骏马仿佛正踏着盛世的鼓点腾跃,金辉熠熠,四蹄生风,欲挣脱玻璃的囚笼,终归它筵宴歌舞的梨园——可它们终究只是被囚禁在展柜中,无声诉说着被时间剥离了血肉的枯骨。
它们曾经是鲜活历史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了历史的标本,仅供后人隔着玻璃凭吊。
那舞马纵有千钧之力,也挣不脱这透明的牢笼,只能以不朽的姿态,凝固成历史祭坛上最华美的牺牲品。
走出博物馆,我漫步在西安城墙之下。夕阳西下,古老的城墙被染成一片苍红,城砖缝隙中钻出几株野草,在风中微微摇曳。
城墙根处,几位老人围坐,拉着胡琴,唱着秦腔,苍凉沙哑的唱腔,如幽咽的渭水,流淌在古老城墙的阴影里。
唱词早已模糊不清,但那曲调却如一把钝刀,在人心上反复磨刮着历史的伤痕。
这调子,该是千年前长安城里飘荡过,又在千年后西安城墙根下盘旋的同一缕魂灵吧?秦腔悲怆的声音,拖长了长安城三千载的余韵,在灰蒙蒙的暮色里回荡,一声声都是千年叹息的回响。
长安,长安,这名字早已被岁月风蚀,嵌进城墙每一块砖石的肌理。
它曾经是世界的中心,万国衣冠拜冕旒;如今它静卧关中,像一尊巨鼎,腹中盛满的不是滚烫的王朝血脉,而是层层累叠的黄土。
城墙巍然依旧,但已无兵戈守卫;护城河水依然流淌,却不再倒映宫阙的巍峨。
西安,不过是长安褪下锦袍后显露的素衣布履。历史如黄河奔流,一去不返,而西安,只是大河改道后留下的古河道——河床干涸,只余沙石讲述着当年惊涛拍岸的声势。
天光渐暗,我抬头回望,博物馆的玻璃幕墙在暮色中竟如一面巨大的铜镜,倒映着现代楼宇的霓虹,也仿佛叠印着宫阙的飞檐。
就在那光影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一个梳着高髻的唐代女子身影,一闪而过,随即又被疾驰的车灯无情地撕碎。
这城市,在时间深处蜷伏着。唐末那场大火,烧掉的何止是木构宫殿?它烧断了某种永恒的可能。
长安城从此在历史中卸下了“都城”的重担,如同一位卸甲归田的老将,身上只余下累累伤痕与旧日荣光的传说。
城墙根下秦腔未歇,夜风将悲音送入云霄。那唱腔苍老而执拗,像一根挣不断的丝线,从现今的西安,一直连接到千年前的长安。
原来长安从未真正消逝——它以另一种生命形式沉淀于城墙砖缝,低徊于秦腔悲音,流荡在护城河倒影里,甚至刻入城市每道褶皱中。
长安之后,西安在时间中安眠;而长安之前,那万千帝国之梦,已如烟云飘散于历史的天空。
西安在它的废墟之上,正努力生长着属于自己的新绿。这城市,终在盛衰荣枯间悟出了某种沉静的庄严:它不再追逐永恒的都城幻影,而选择在时间的长河中,活成一片广阔而坚实的河床。(个人观点,不喜勿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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