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线嘶嘶作响,如一条纤细却倔强的脐带,从遥远南半球那片有袋鼠蹦跳、绵羊如云絮般铺满草场的国度,艰难地穿越大洋的阻隔,固执地连通到我此刻栖身的角落。
你的声音,裹挟着海风与陌生阳光的气息,在我耳畔低语,劝我“忘掉过去向前看”,也仿佛在说服着你自己。
你说,无论往昔怎样相爱,分离已成定局,再为思念所困而荒废了营生,不应是你我这样成年男女该有的姿态。
我静默听着,窗外的暮色正无声沉降。刀理如薄刃般锋利清晰,割开空气,也割着我心上那道结痂又反复裂开的旧痕。
是的,我明白。
期待固然是幸福的青鸟,但命运之手最终会捏碎它的翅膀,迫人咽下这苦果。人似乎总得在残缺的体验里滚过一遭,才能擦亮眼睛,挣扎着向所谓“圆润与湿润”的境界靠近。
然而,这理智的框架,如何能盛放我这日渐低潮、因望不到恋人而日益干涸的心湖?
人类生来便是怀旧的动物,旧人旧情旧物旧景,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总在不经意间顶开坚硬的地壳,在心头绽开不知是甜是涩的芽叶。
距离的美学,在我这里从未成立。
我拒绝思索分离赋予我们的意义。当离别带来的空旷与寂寞如寒潮般将我围裹,怨悔便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我对这份关系的每一寸信任,将其绞紧、勒出深痕。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激烈反弹,固执地呐喊:我终究不过是个凡俗的血肉之躯,为了那一点爱的微光,情愿焚尽所有!
为了贪求朝朝暮暮的寻常烟火,我不惜准备卷起行囊,离家出走,认定唯有如此决绝的行为,才配得上那份情意的重量。
我把自己当作薪柴,投入思念的熊熊炉膛,清晰地听着自身在烈焰中发出的粉碎与撕裂之声——那是灵魂在燃烧的哀鸣。
你说旧情是最难令人忘怀的一杯咖啡,唯有它才能酿出绵长不绝的滋味。
你说,情人若成了夫妻,日日相对,生活的现实像流水一样连续不断,那些昔日卿卿我我的温存片段,便会在柴米油盐的磨蚀中逐渐褪色,只余下寂寞时用以自慰的残影。
你走了。于是思念的帷幕便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沉重拉开。
幕布之后,你被时光的显影液定格在唯一的镜头里:总是静静站在那扇熟悉的窗前。
柔顺的长发如瀑垂落,淡淡的口红点染着温婉的笑意,目光脉脉含情,穿越记忆的尘埃,专注地望着我。
阳光仿佛有知,穿透记忆的薄雾,先慷慨地照亮了巷口老孙家那块被油渍浸透的油茶麻花招牌——那金黄酥脆的炸响,那芝麻与糖混合的粗犷甜香,曾是我们少女时代能轻易触碰的、带着烟火气的富足理想。
然后,那光线才缓慢地、庄重地移动,最终温柔地覆盖在你幸福与美丽的脸庞上。
那光芒里,有我们共同吞咽下去的微小的、却足以照亮整个贫瘠岁月的满足。
屋角那个沉默的旧木箱里,深藏着一架你祖父传下的老唱机。
它静卧箱中,像一位蛰伏的、拥有魔法的老人。
旁边是几十张厚重、布满细密沟壑的老式唱片。当唱针落下,悠扬的《梁祝》或是悲怆呜咽的《二泉映月》的旋律在房间弥漫开来时,我们总会抬起头,目光在空气中轻轻一碰,随即漾开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对古老声音的敬畏,也有共享这份秘密的温暖。
如今,我依然珍藏着其中两张你赠予我的唱片。
它们扁扁圆圆,沉甸甸的,被时光打磨得边缘模糊,质地看起来那么廉价,却又那么无可替代的珍贵。每一道细微的划痕,每一粒不易察觉的尘埃,都沉淀着无法复制的温馨与回忆。
它们笨拙、朴素,毫无现代科技产品那种咄咄逼人的、晶晶亮亮的光泽,更不会刻意摆出一副“请永久收藏我”的矜持姿态。
它们只是沉默地存在着,承载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不事张扬的深情。
而碟已旧,人已非。情人不在,于是跟随情人的一切,便都成了“旧情”的一部分。
旧情之所以能“绵绵”不绝,其核心并非全然系于那个“旧人”本身,而更在于那一大堆伴随着旧人,被时光骤然“冰冻”、封存于记忆深处、从此不再变化的事物——它们成了一个庞大而私密的“考古遗址”。
旧情绵绵。它并非仅仅是逝去恋情的余烬,而是一座伴随关系戛然而止,瞬间凝固的感官信息库。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无数的细节被强行中断,未经降解,便被完整地封存、沉淀、发酵,固执地拒绝随时间的河流漂远。它们拒绝成为“过去”,它们要顽固地活在“此刻”的旁边。
旧情之所以绵绵,因为我们每个人灵魂的深处,都蛰伏着一个“恋物者”的本能。
奔流不息的生命洪流,逼迫着我们不断地与使用过的物品、看过的风景、听过的声音一一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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