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未咬破海平线,涛声已漫过窗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咸涩的风便撞个满怀。
泰国这座海边民宿,像枚遗落的贝壳卧在沙滩边缘,门阶下便是碎银铺就的海岸线。
我赤足奔向微凉的浅滩。海水漫过脚踝时,身体便记起远古的记忆——仿佛回到母体羊水中,每个毛孔都在咸腥里苏醒。扑入水中的瞬间,世界骤然失声,唯有水流在耳际低语。
海水是温柔的裹尸布,裹住尘世带来的所有皱褶。我在浪花里翻腾,像条笨拙的初生鱼,笨拙地舒展被城市生活折叠的筋骨。
水波摇晃着天光,无数细碎的金子从指缝溜走。此间肉身轻盈如絮,精神却沉入海底的幽蓝深谷。
待浮出水面时,晨曦已给椰林镶上金边,海平线熔成一炉金汁。这晨泳的仪式,竟成了与天地重订契约的盟誓。
民宿的露台摆着几张原木桌。老板娘阿南端来早餐:青芒果切作细丝,浇上鱼露与辣椒调制的酱汁;金边粉卧在芭蕉叶上,米香裹着虾仁的鲜甜;最妙是那杯蝶豆花茶,靛蓝的汁液在玻璃杯中荡漾,挤入柠檬汁的刹那,便魔术般晕染出紫霞的渐变。
阿南说这是“会变脸的茶”,她眼角笑纹里藏着海的褶皱。
“昨夜退潮,沙滩上全是蓝眼泪。”她指着远处礁石。我顺着望去,白日里的礁石黑黢黢如巨兽脊背,实在难与夜光藻的幻境关联。
饮食之味与自然之奇,在此地都带着海水浸泡过的鲜活,未经冷藏,未经修饰。
白日里租了摩托向腹地漫行。油绿稻田在车轮旁铺展,水牛缓慢甩尾驱赶蝇虫,泥浆在蹄间咕嘟冒泡。
偶遇一座荒废佛寺,断墙残垣间,佛祖半张慈悲面容掩在藤蔓之后。有当地老人在寺前摆摊,卖用棕榈叶编织的蚱蜢与花朵。
买下一只青蚱蜢,老人枯枝般的手指仍在翻飞,却用英语单词夹着泰语告诉我:“庙…很久…法国人…炮…”战争留下的弹痕在石柱上开出黑色的花,而藤蔓温柔地覆盖着伤痕。
历史在此地如同退潮后的贝壳,半埋沙中,拾起时还带着咸涩的泪意。
晌午误入渔村码头。归航的彩色长尾船挤满港湾,渔妇们蹲在塑料布前,将银亮的鱼获分类摆开。
腥气浓烈如实体,苍蝇在鱼鳃间起落。船主向我兜售刚卸下的章鱼,腕足还在神经性地抽搐。
买下交给临街食肆,二十分钟后端上铁板,蒜香与辣椒味在灼热铁板上爆裂。咀嚼时触须的吸盘仍顽固地吸附口腔,鲜味如海啸席卷味蕾。最原始的飨宴,从来不需要精致餐具的装点。
日落前赶回民宿。西天正上演金红交辉的盛典,云霞如熔化的琉璃倾入海中。急不可待扑进余温尚存的海水,波浪被夕阳浸透,身体如在流动的琥珀中穿行。
白日的燥热被浪花层层剥去,脚底触到细沙随潮水退去的流动感。
游至深处回望海岸,民宿已成剪影,阿南在露台收晾晒的床单,布幔在晚风中如白鸟翻飞。
暮色四合时,沙滩变作热闹市集。炭火勾勒出烧烤摊的轮廓,青烟裹挟着烤虾的焦香升腾。
我盘腿坐在草席上,捧一盒芒果糯米饭。椰浆的醇厚裹着糯米软韧,芒果的甜润里跳动着柠檬叶的辛香。
卖唱少女抱着尤克里里哼泰国民谣,音符散落风中,被涛声接住又送回。
夜宿时敞着门窗。潮声如巨兽呼吸,一阵阵漫过枕畔。
月光泼进房间,在地板上流动如汞。半梦半醒间,恍惚回到儿时摇篮。
海用亿万年的节奏摇晃陆地,也摇晃着每个暂居此处的游魂。
某日暴雨突至。雨帘将海天缝成灰蒙蒙的整体,椰林在狂风中俯仰如醉汉。
我蜷在露台吊床里读一本受潮的书,纸页带着霉味。阿南煮了姜茶驱寒,瓷杯烫手。
“雨季的海才真实,”她指指咆哮的浪涛,“平时太温柔,像假的一样。” 此刻的大海撕下旅游明信片式的伪装,露出原始的獠牙。
咸腥的水汽混着姜的辛辣钻入肺腑,竟觉某种野性的舒畅。
最后那夜随渔民出海。长尾船突突切开墨黑的海水,船头惊飞发光的鱼群,流星般划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撒网时,老渔人古铜色的手臂筋肉虬结。等待收获的时辰里,众人静默仰望星河,南十字星低垂得几乎触手可及。渔网拉起时银鳞乱跳,有河豚气鼓鼓胀成圆球。老渔人小心解下它掷回海中:“不好吃,放它找妈妈。” 朴素的生态智慧,比任何环保标语都更有力。
归程中船尾拖曳着粼粼波光,像把星子碾碎铺成的路。
我忽然懂得阿南为何守在此地二十年。城市的时间是精钢齿轮咬合的机械,此间光阴却是潮汐涨退的呼吸——清晨海水中蜕去昨日之壳,落日里被浪花重新洗礼,星空下与万物同享古老的静谧。
离别的早晨依旧扑进海浪。身体比初来时更谙水性,如鳍如蹼般自在舒展。
咸水浸透每寸皮肤,像大海在为我烙印。回望沙滩上那栋白墙蓝窗的小屋,它已不再是他乡驿站。潮声汩汩,正将灵魂的裂隙细细填平。
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路时,身后涛声如鼓。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片海——或许是剥落在浅滩的焦虑,或许是溶解于碧波的时间重量。
而大海,正将它们细细淘洗,磨成沙粒,铺向下一个旅人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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