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的意识像被泡在温水中的宣纸,明明醒着,却怎么也抓不住现实的边缘。
他能听见苏绾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耳畔,能感觉到自己被抱起来时腰间压着她的腕表,金属表链硌得生疼——那是三年前她在拍卖会上拍的老上海牌,说修不好的物件才最珍贵。
"撑住。"苏绾的声音发颤,指尖掐进他后颈穴位,"玉衡轩的修复室有镇灵香,哑僧说......说你需要熟悉的气。"
哑僧的铃铛在头顶轻响,每一声都像在敲碎他意识里的雾。
老和尚的手掌覆在他后背,带着佛门特有的清凉,顺着脊椎往上爬,将乱窜的灵脉一丝丝理顺。
顾昭想开口说"我没事",可喉咙像被塞了团烧红的棉花,只溢出半声含糊的气音。
等再能视物时,他正躺在修复室的老榆木榻上。
头顶是师父亲手糊的纸棚,边角还沾着去年修复汝窑天青釉时溅的釉水。
苏绾跪在榻边,攥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把他手背都洇湿了。
她另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袖,指节发白,像是怕稍一松劲他就会飘走。
"烧退了。"哑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老和尚不知何时换了件灰布僧袍,肩头还沾着归元塔废墟的土。
他手里托着盏青瓷灯,灯芯燃着淡金色的香,顾昭闻出那是《遵生八笺》里记载的"醒魂香",要用三年陈的降真香混着守灵人血结的琥珀粉。
苏绾猛地抬头,发梢扫过他手腕。
顾昭这才发现她鬓角全湿了,额前碎发黏成几缕,大概是一路抱着他跑回来时出的汗。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扑进他颈窝,闷声骂:"顾昭你疯了?
那巨手是千年凶契凝聚的灵体,你当自己是块补天石?"
他想笑,可喉咙还疼。
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后颈——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从前她鉴定赝品气到发抖时,他就会这么安抚她。
苏绾身子一僵,突然坐直,抽走他手按在自己手腕上:"摸脉搏,跳得比敲梆子还快。"
顾昭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虚弱,是灵脉在皮肤下窜动,像一群被解开锁链的小鱼,争先恐后往指尖游。
他能看见自己的血管泛着淡青色的光,顺着腕骨爬上手背,在虎口处聚成个模糊的符文——和幻境里那座青石碑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体内灵脉在重组。"哑僧走过来,枯瘦的手指悬在顾昭心口三寸处,"我在灵界守了八百年契约碑,没见过这种......"老和尚顿了顿,眼尾的皱纹堆成朵莲花,"像春天化冰的河,看着乱,其实有自己的流向。"
苏绾突然站起来,椅子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转身冲进里间,抱出本皮面斑驳的《天工开物》,翻到折了角的一页:"我查过残篇,心契不是术法,是......是种活的契约。"她手指抵着泛黄的纸页,"上面说'契之始,源于信;契之终,亦由信断'。
你之前总说玉是活的,现在看来,契约也是。"
顾昭的意识又开始发飘。
这次不是疼痛,是某种更温暖的东西在往身体里钻,像师父当年教他补瓷时,用温水泡开的鱼鳔胶,慢慢渗进每道裂痕。
他闭眼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苏绾伏在案头翻书的侧影,发间那支青玉簪子闪着幽光——那是他去年用半块宋代玉璧给她雕的,她说"簪子太素,像块没脾气的玉",可每天都戴着。
再睁眼时,他站在雾里。
雾是半透明的,能看见无数光影碎片在其中漂浮:有穿玄色长袍的匠人在刻玉,有披甲的将军在鼎上铸字,有位梳螺髻的女子跪在青铜镜前,镜中映出的却是座燃烧的塔。
顾昭伸手去抓最近的碎片,指尖刚碰到,那画面就"嗡"地一声展开,变成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人。
"第七代断契者沈无妄。"男人转身,腰间挂着把断刃,"你以为你在打破规则?"他笑起来,眼尾有道刀疤,"其实你只是旧规则的一部分。
要真正断契,必须成为新的'灵主'。"
顾昭后退半步,撞上块冰冷的石头。
回头看,正是千里外那座青石碑。
前七行字迹泛着岁月的包浆,第八行"顾昭"二字还在生长,每笔每划都像有生命,从碑身里往外渗。
他伸手触碰自己的名字,指尖刚贴上,无数画面像潮水般涌进来——
有第一代断契者跪在碑前,用刻刀在掌心划出血线,说"我以命为契,守灵脉平衡";
有第三代断契者抱着碎裂的编钟哭,说"不是灵物该听人摆布,是我们该学会听灵物说话";
最后是师父。
他站在修复室里,背对着顾昭,正在擦块残玉。"小昭啊,"他的声音还是记忆里的沙哑,"当年我捡你回来,看你蹲在碎瓷片前掉眼泪,就知道你和这行有缘分。
不是因为你手巧,是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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