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指尖还残留着粒子对撞机的静电灼感,视网膜上跳动的数据流尚未消散,鼻腔却已被松节油与亚麻籽油的混合气味填满。
那不是实验室里消毒水的凛冽,而是颜料在画布上发酵的醇厚气息,混着煤烟与潮湿稻草的味道,像一把生了锈的油画刀,剖开了他对“现实”的钢筋水泥认知。
他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站在一间低矮的阁楼里。松木板地面倾斜着,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带着陈年木料特有的霉味,悄无声息地漫过他的量子靴——那是时空修复局的标准装备,此刻在满墙斑驳的油画与堆成山的画框之间,像块不该存在的金属陨石。
抬头望去,斜顶天窗漏下的天光呈锐角切割着空气,将悬浮的尘埃照成跳动的金色粒子,三百步外的画架前,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用刮刀在画布上狠狠涂抹。
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领口沾着干涸的赭石颜料,像块凝固的血痂。他的肩膀窄而削瘦,脊椎在单薄的布料下凸起,像串锈蚀的铁环。右手握着的刮刀正以一种近乎暴力的姿态搅动着颜料,左臂上的绷带渗出暗红的污渍,随着手臂的动作轻轻晃动——那是三天前,他在酒馆与人争执时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
“该死的……”男人低声咒骂着,荷兰语的浊辅音像石子砸在铁皮上。他猛地转过身,青林瞬间被那双眼睛攫住——虹膜是浅灰的,却燃着两簇疯狂的火焰,眼白里布满的血丝像幅抽象的红珊瑚,在昏暗的光线下跳动。他的左耳缠着厚厚的纱布,边缘隐约露出暗红色的血迹,那道两周前被自己割下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血。
“你是谁?”男人的声音嘶哑,带着酒精灼烧后的粗粝。他将刮刀横在胸前,颜料顺着金属刃口滴落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橘红色星点。青林注意到他右手的指关节肿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油彩,像块被反复揉捏的调色板。
青林的时空腕表突然发出刺啦的电流声。全息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紊乱:大气含氧量20.9%,与地球公元1888年吻合;空间坐标锁定法国南部阿尔勒;时间轴显示……1888年12月23日——距离梵高割下左耳,还有六小时。
三天前,他还在27世纪的时空枢纽校准公元纪年的时间锚点,暗物质风暴引发的时空褶皱,竟把他抛进了这个印象派尚未被认可的时代。
时空修复局的《观察者守则》在脑海里闪着红光——不得干预历史进程,不得与目标人物产生深度接触,但当他看到男人画布上那片旋转的星空时,所有规则条文都像被松节油融化了。
画布上的夜空正在沸腾。钴蓝色的漩涡里裹着柠檬黄的星芒,旋转的云气像被撕碎的绸缎,笔触激烈得几乎要冲破画布的束缚。青林能认出这幅画的半成品——《星月夜》,后世拍卖行里能拍出数亿法郎的杰作,此刻却只是堆在阁楼角落,被溅上了咖啡渍与酒痕。
“我是……路过的旅人。”青林扯了扯身上临时找来的粗布外套,量子靴的温控系统正在自动调节,试图适应这间没有暖气的阁楼。他不敢暴露腕表的存在——那里面储存的历史数据库,足以让眼前这个男人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根据《守则》第7条,这种认知干预可能导致时间线崩塌。
“旅人?”男人嗤笑一声,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在阿尔勒的雨夜里迷路到我这破阁楼的旅人?”他放下刮刀,转身从床底摸出个瘪了的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进络腮胡里,“你要是想偷画就趁早滚,这些破烂连收废品的都不要。”
青林的目光扫过墙角的画堆。至少三十幅画被随意地叠着,有盛开的向日葵,有夜晚的咖啡馆,有戴着草帽的农夫。每幅画的角落都签着“文森特”,笔触张扬得像他本人的脾气。他想起数据库里的记录:梵高一生创作了864幅油画,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红色葡萄园》,收入400法郎,还不够支付他一个月的颜料钱。
接下来的五小时,青林成了这间阁楼的“不速之客”。他看着梵高把面包掰成两半,一半泡在冷咖啡里,另一半喂给从破窗钻进来的黑猫;看着他对着镜子用炭笔勾勒自己的肖像,绷带下的左耳缺口像个丑陋的黑洞;看着他突然暴怒地将画架掀翻,只因觉得黄色用得不够“响亮”,随后又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抱着破碎的画布哭泣。
“提奥又寄钱来了。”梵高突然从怀里摸出封信,手指颤抖地拆开。信纸上的字迹娟秀,与他狂放的笔触截然不同。“我弟弟总说,再等等,总会有人懂我的画。”他把信凑近天窗透下的光,像在研读某种神圣的启示,“可他不知道,这些画快把我逼疯了。”
青林的腕表在袖中发烫。数据库显示,提奥·梵高——梵高唯一的支持者,将在三年后因梅毒去世,而那时的梵高,已经在奥维尔的麦田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突然很想告诉眼前这个男人:别等了,你死后会被奉为天才,你的向日葵会照亮全世界的美术馆,可《守则》像道无形的墙,堵住了他的喉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