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深处,药气混杂着沉水冷香,凝成一片滞重的云雾。明太后斜倚在铺了整张雪貂的紫檀御榻上,一袭墨青常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宣纸。她指间捻着一串光润的菩提珠,眼睑低垂,仿佛在凝视虚空,唯有指腹无意识刮过檀木珠面的细微声响,泄露着心神深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殿门开合的微风吹动了角落九枝连盏铜灯的火焰,光影摇曳中,一道身影踏着无声的步履,穿过那几乎凝滞的空气,在御榻前三步外停住。
墨蓝色的亲王常服笔挺如锋,绣金螭纹在灯下流淌着冷硬的微光。宋麟微微垂首,玉冠束发,额前几缕碎发拂过挺直的鼻梁,遮不住那双低垂眼帘下、此刻如同淬炼寒星般的桃花目。既无往日人前的散漫风流,亦无面对储君的刻意谦卑,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撞碎山岳的质疑与谨慎。
殿内落针可闻,连熏炉中香灰飘落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臣……宋麟……”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缓无波,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叩见太后娘娘。”
珠帘后,明太后的眼睫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并未抬眼,只是捻动菩提珠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那微微干涩的唇瓣,终是缓缓开启:“……免礼……”声音苍老,裹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却依旧带着穿透金石的力量。“……赐坐……”
内侍无声地搬来一张铺了素锦的楠木墩子。宋麟并未就坐,依旧垂手侍立原地,背脊挺拔得如同孤崖峭壁。
“太后恩典,臣愧不敢领。”他微微抬头,目光穿透殿内微尘浮动的光线,精准地对上珠帘后那片模糊的轮廓。桃花眼中刻意氤氲起一层恰到好处的谦卑与茫然:“…臣……乃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浮浪子,文不成……武不就…斗鸡走马……饮酒纵乐,于国……于家…皆是无用的……”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自嘲的滞涩,如同在揭露一件极不光彩又无从反驳的事实。“刑部侍郎……位在机要……执掌刑名…关乎国法纲纪…臣……”他喉头滚动,语速放缓,字字清晰如冰珠坠地:“何德何能……敢膺此国之重任——?!!”
“……咳咳咳……”一阵沉闷压抑、如同困兽嘶鸣的呛咳声猝然从珠帘后爆发!明太后身体无法控制地前倾佝偻!宽大的墨青袍袖猛地捂住了口鼻!指骨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痛苦让那沉重的喘息声如同拉破的风箱!菩提珠串“哗啦”一声跌落榻下,在光洁的金砖上滚出凌乱无章、却又触目惊心的轨迹!
侍立在帘后阴影中的公孙漱玉瞳孔骤缩!几乎要扑上前去!却被太后另一只死死按在榻几边缘的手无声阻止!
咳声在短暂的剧烈爆发后,转为断续却撕心裂肺的余音。殿内沉寂得可怕,只有那艰难的喘息声在回荡。良久,珠帘后的呼吸才渐渐艰难地平复下来。
明太后缓缓直起身,那只紧捂口鼻的衣袖缓缓放下,露出一张比方才更加灰败、毫无血色的脸。她甚至没有去捡拾那滚落的菩提珠,只是缓缓抬起依旧浑浊疲惫、却在痛苦中磨砺得愈发锐利的眼眸,穿透珠帘缝隙,死死锁在宋麟那张写满“谦卑惊惶”的脸上。
“德……”她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干哑撕裂,每个音节都像是从磨损的声带里艰难挤出,带着一种被疼痛磨砺后的冰冷穿透力:“能建功……即德立身,济国即能,那顶纨绔的帽子……”她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戴了这么多年,戏…也做够了…该脱下让世人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东西?!最后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雷霆万钧的重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悍然砸向宋麟灵台!
宋麟面具般的谦卑表情瞬间凝固!一股寒意混合着被彻底戳破伪装的惊怒瞬间逆冲!他眼皮猛地一跳!心念电转!试探!还在试探!太后是否看透了什么?看他雀羽营的暗影?还是朱雀台的财富迷宫?她如此急迫地将他推上刑部高位……究竟意欲何为?!将她视作仇敌的暗火、因嘉祯太子案而滋生的那份复杂愧意交织翻腾!
“臣……惶恐!”他立即再度俯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坚持,“不是戏,是……是…禀性如此…愚钝难教…才……才……疏学浅…纵有报国之心…亦恐……力所不逮…贻害……朝廷…辜负……太后……与陛下……期许…臣……”他抬起头,眼中凝聚起刻意的恳切与真挚:“……万死……不敢……奉诏——!!!”
话音落!殿内陷入一片死水般的窒息!落针可闻!唯有明太后那只重新按在榻几上、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的手!暴露了她此刻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与……巨大的失望?!
“呵……”一声低沉短促、几乎不带温度的笑声,从那微翕的唇瓣间逸出。“好个万死不敢!好个才疏学浅……”她缓缓抬眸,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浑浊不堪的眼睛深处,猝然掠过一丝如同千年寒潭冻裂前的锐光!声音里那点笑意带着刺骨的嘲弄:“哀家看你…这‘自谦’的样子,倒比你斗鸡走马,扮那……长安第一‘废物’还…累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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