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湿冷尚未褪尽,一场更刺骨的寒意,随着陈老先生府上书童送来的一封手书,悄然降临西泠小院。
书童放下信便匆匆离去,甚至不敢多看苏小小一眼,那姿态仿佛生怕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苏小小正与小白鞋在院中尝试给乌骓马备鞍,见状,她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净了手,在堂屋书案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以力道千钧着称的熟悉的笔迹。信是陈老先生亲笔,云娘子与范先生、秋先生亦联名附议。
开篇依旧是关怀她病体是否痊愈,叮嘱她学业不可荒废,语气尚存几分往日的温和。然而,笔锋很快便是一转:
“……然,女子立世,德言容功,德为其首。汝前番望江楼之举,虽事出有因,然终是孟浪,致清誉有瑕,物议沸腾。钱塘文脉清流之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非虚言也。”
字字如锤,敲在苏小小心上。她指尖微微发凉,继续往下看:
“近日闻有媒妁频顾汝门,此或为天予之机。吾等非迂腐之人,然时移世易,名节既损,恐难复昔日之清望。与其固守西泠,空待年华老去,零落风尘,不若趁此契机,择一尚可之门第(虽或为侧室),觅一安身立命之所。女子终究需有归宿,方为正理。以汝之才貌,若能安分守己,谨言慎行,于内宅之中亦能保其天性一二,未必非福……”
信的末尾,是几句语重心长的劝诫,希望她“认清现实”、“莫要再行差踏错,自误前程”。
苏小小捏着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信纸粗糙的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她没有愤怒地撕碎它,也没有委屈地流泪,只是觉得一股冰冷的、沉重的虚无感,从脚底一点点蔓延上来,将她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她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连她最尊敬、视为学问之根、精神引路的师长们,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曾教她读圣贤书,明是非,辨曲直;曾赞她灵心慧质,有林下之风;曾在她父母亡故后,给予她超越师徒的关怀与指引。在她心中,他们是不同于世俗浊流的清泉,是能够理解她灵魂深处那份不甘与骄傲的人。
可如今,他们轻描淡写地,用“清誉有瑕”、“物议沸腾”几个字,就将她所有的挣扎与痛苦定性。然后,用看似为她着想的语气,劝她接受成为某个男人附庸的命运,还美其名曰“安身立命”、“未必非福”?
“找个差不多的嫁了得了……”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回荡。从他们口中说出,比那些媒婆的巧言令色,比市井的流言蜚语,更让她感到一种被彻底背叛的荒诞与心寒。
她以为他们是懂得的。懂得她对自由的向往,对沦为玩物的恐惧,对“人”之价值的坚守。可原来,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女子最终的、最好的归宿,依然是依附于一个男人,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所谓的才情与风骨,在“名节”受损后,便成了需要赶紧打折处理的负累,需要在“内宅之中”小心藏匿、以求“保其天性一二”的奢侈品。
小白鞋见她脸色煞白,神情恍惚,一把夺过信纸,飞快地扫了几眼,顿时柳眉倒竖,破口大骂:“放他娘的狗臭屁!一群老糊涂!迂腐!他们自己跪久了,就见不得别人想站着活吗?!什么狗屁师长!我呸!”
苏小小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怒骂。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角那几丛在寒风中瑟缩的、贾姨精心呵护的凤仙花。
上帝视角 · 师长的“苦心”与时代的铁律
此刻,若我们拉开视角,俯瞰这钱塘与建康,便能理解这封信背后冰冷的逻辑:
· 陈老先生的“失望”与“自保”:于陈老先生而言,苏小小是他晚年极为看重的一块璞玉,他倾注心血,是希望她能在“清流才女”的路上走得更远,甚至成为一段文坛佳话,光耀他的门楣。望江楼献舞,在他眼中不仅是“自甘堕落”,更是对他教学理念和声誉的沉重打击。他闭门不见,是极度的失望。如今劝嫁,并非全然无情,而是他基于残酷现实做出的“最优解”。他深知,一个失去清贵名声的女子,在钱塘文圈已无立锥之地。若不趁年轻貌美寻个依靠,未来只会更加不堪。他是在用他认知中最“务实”的方式,试图为这个他曾寄予厚望的学生,寻一条在他看来“不那么坏”的退路。同时,他也需要彻底斩断与苏小小的公开联系,以保全自己和学派的名声。
· 云娘子等人的“无奈”与“从众”:云娘子、范先生、秋先生等人,固然欣赏苏小小的才华,但他们自身也活在那个时代的评价体系里。他们需要维持“名师”的声誉,需要与主流价值观保持一致。当苏小小成为“争议人物”时,疏远她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联名劝嫁,既是对陈老先生权威的遵从,也是群体压力下的选择。他们未必不惋惜,但在自身利益和时代洪流面前,那点惜才之心,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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