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惦记着陈老先生。自范先生那日提及水利学问后,我便想着该去探望他,一来尽学生之谊,二来也想再听听他关于“水道”、“地势”的见解。贾姨用新采的荷叶包了几块清热解暑的茯苓糕,又装了一小罐她精心熬制、已在井中镇得沁凉的酸梅汤。
陈老先生依旧住在城西那处赁来的陋室。院子比我的西泠小院更显狭窄,夯土墙斑驳得厉害,墙角生着浓密的青苔,在闷热天气里泛着深沉的墨绿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他正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稀疏的阴影下,就着一张破旧的石桌,埋头修补着一本散乱的旧书。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青布长衫,背脊因长年伏案而微显佝偻。
“先生。”我轻声唤道。
他抬起头,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看清是我,那双因年岁而略显浑浊、却依旧透着睿智光芒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是小小啊,快进来。”
我将荷叶包和陶罐放在石桌上:“贾姨做了些消暑的吃食,先生尝尝。”
“难为你们总惦记着我这老头子。”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和书页,用一旁的手巾擦了擦手,这才打开荷叶包,拿起一块茯苓糕,慢慢吃着。动作依旧从容,带着一种不受外物影响的安详。
“先生又在修补古籍?”我看着石桌上那些泛黄脆弱的书页问道。
“嗯,”他点点头,目光爱惜地拂过那些文字,“这些都是前人的心血,能多留存一册是一册。乱世之中,文字有时比人命更坚韧。”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重量。
我帮他收拾了一下散落的工具,状似无意地提起:“前日去范先生处学琴,范先生偶然提及,说先生于钱塘水利沿革,知之甚详。”
陈老先生闻言,抬眼看我,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了然。他放下糕点,端起我斟的酸梅汤,饮了一口,才缓缓道:“范琴师倒是记得。老夫早年四处漂泊,确实留意过各地风土水利。钱塘地处水陆要冲,水利关乎民生根本,不可不察。”他顿了顿,问道,“你怎的忽然对此有兴趣?”
我斟酌着词句:“只是觉得,学问之道,或不该仅限于诗书琴画。这世间运行之理,百姓生计之本,或许更值得探究。”
他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你能作此想,甚好。诗书陶冶性情,乃是‘内修’;而通晓世务,明辨物理,乃是‘外用’。二者兼备,方不枉读书一场。”他指向院中那口小小的水井,“便如此井,看似寻常,却关乎一院生计。掘井之初,需察地势高低,辨土质松紧,引水脉而筑井壁,方能得甘泉。治水亦然,需顺应水性,疏导为主,堵截为辅。若逆势而为,纵有万钧之力,终将溃败。”
他这番话,与范先生说的“放下执着,音便活了”,与顾嬷嬷强调的“持心立身”,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强调顺应、疏导,而非强行对抗。
“先生的意思是,为人处世,也当如治水,需明势、顺势?”我若有所悟。
陈老先生微微颔首,目光深邃:“不错。但这‘顺势’,并非随波逐流,放弃己身。而是在认清大势、明辨方向之后,寻得那条于己、于理皆通的‘水道’。譬如你,”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仿佛能穿透我平静的表象,看到其下的暗流,“近来身边恐有‘不合地势之水’涌来,是硬筑堤坝,徒耗心力,还是理清自身沟渠,引之、疏之、导之,使其不为己害,甚至……反观其流向,以明世情,这其中的分寸,需你自己把握。”
我心中一震。他虽未明指阮郁,但“不合地势之水”的比喻,何其精准!他是在告诉我,面对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碰硬并非上策,更重要的是保持清醒,守住自己的根本(理清自身沟渠),并借此观察、学习,增长智慧。
“小小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我诚心道谢。
他又拿起一块茯苓糕,慢慢吃着,转了话题,说起近日在书铺看到的一些前朝笔记,里面记载了些有趣的民俗传说。他的话语平和,仿佛刚才那番关乎处世智慧的交谈,只是随口提及的闲篇。
夕阳西下,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院中的暑气似乎也消散了些。我起身告辞。
陈老先生送我到门口,昏黄的日光映着他清癯的面容和洗得发白的衣衫。他看着我,最后缓缓道:“小小,记住,无论外间如何潮涌浪急,守住你院中这口‘井’。井水不波,方能映照天光云影。”
“是,先生。小小告退。”
走在回西泠小院的路上,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吹拂着脸颊。陈老先生那“治水如治心”、“守住心井”的教诲,与顾嬷嬷的“持心立身”、范先生的“往静处寻”交织在一起,在我心中愈发清晰明朗。
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指引着同一条路——在这纷扰的世间,如何安顿自己的心神。
回到小院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即将隐去。贾姨正在院中点燃驱蚊的艾草,烟雾袅袅,带着熟悉的清苦气味。
“见到陈先生了?他身子可好?”贾姨关切地问。
“先生安好,精神也不错。”我答道,看着艾草燃烧的红光,心中一片澄明。
喜欢晓渡钱塘:我的苏小小人生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晓渡钱塘:我的苏小小人生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