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的夏雨缠绵,敲在窗棂上,带着黏腻的潮气。这感觉,莫名贴合阮郁此刻的心境——一种因预料落空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滞闷。
玄墨刚刚禀报完漕运案的僵局与钱塘各方的动态,最后,依旧是关于西泠小院那位娘子的日常。
“……苏小小娘子近日生活极为规律,求学、会友、参与诗会,与王珩公子亦有数次公开的诗文唱和,言行如常,未见任何异动。”玄墨的声音平板无波,陈述着一个让阮郁等待落空的事实。
“如常?”阮郁搁下手中的狼毫,笔尖悬停,一滴墨终究还是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泅开一小团碍眼的污迹。他目光扫过那墨点,眸色深了几分。
“是。自月前街角事件后,苏娘子似有疑虑,曾试探王珩公子、谢阿蛮小姐及林婉儿小姐,言语间皆涉金石之物之害。然此后便彻底沉寂,再无任何探究之举。”
阮郁向后靠进椅背,指尖无声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
他当然知道苏小小在“调查”。她像一只受惊后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嗅探四周的幼鹿,而探察的方向,竟精准地指向了“五石散”这个士族阶层光鲜表皮下的脓疮。这份敏锐与胆识,让他再次刮目相看。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等着她将目光投向他。他甚至预演过几种她可能采取的方式,是迂回的打探,还是借着阿玉或别的由头,亲自站到他面前,用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试图看穿他皮囊下的真实。
他准备好了应对,也准备好了……在她面前,给出一个答案。
可她偏偏不来了。
不仅不来,反而彻底沉入了她自己的世界。读书,习字,弹琴,与友人嬉游,和王珩探讨风雅……那个因恐惧而暗中排查的身影仿佛只是他的一场错觉。她在他布下的、看不见的棋局边缘,悠然自得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将他这个潜在的、最需要被探查的“目标”,彻底晾在了一边。
这种失控感,对于习惯掌控一切的阮郁而言,陌生且令人不悦。
她凭什么断定他不需要被查?是觉得王珩等人安全了,他便也安全?还是觉得他高不可攀,不敢来查?亦或……在她心里,他阮郁是否清白,根本无足轻重,不值得她费心?
最后一个念头如细刺,扎得他心头微躁。
“王珩近日与她往来颇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回公子,诗文琴艺交流,约四五次,皆在光天化日,合乎礼法。”玄墨的回答滴水不漏。
阮郁不再言语,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这江南的雨,软绵绵,却能将人的心思也濡湿、搅乱。
他想起离京前,母亲崔夫人那看似随意,实则不容置疑的叮嘱:
“郁儿,钱塘之行,关乎漕运,亦关乎你的名声。听闻去年你在那边,与一个姓苏的民女有些不清不楚的风声?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婉儿是你表妹,知根知底,此次让她随行,也是你父亲和我的意思,让她多陪陪你,也免得……一些不相干的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母亲的话语温和,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她根本看不上苏小小那样的出身,甚至连名字都不屑提,只以“民女”、“不相干的人”代之。安排林婉儿前来,名为陪伴,实为监视与宣告主权。
正是这份来自家族、来自母亲的压力,让他行事必须更加谨慎。他不能明着反抗,只能在这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布自己的局。
而苏小小,这个他布局中意外的变数,这个他以为会按捺不住好奇来探查他的女子,却用她突如其来的“平静”,在他的棋盘上,留下了一片他无法掌控的空白。
她难道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更为汹涌?还是她真的天真到以为,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就能避开 来自我阮家的风浪?
这念头一生,便带着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是了。她苏小小一个平民女子,在这钱塘地界,若无他阮郁的“青眼”或“特殊关注”,又能有什么真正称得上“麻烦”的大事会主动寻上她?市井琐碎,文人雅集,甚至与王珩的交往,都在寻常范围之内。真正的、足以倾覆她这叶扁舟的惊涛骇浪,只可能源自于他所在的这个位置,源自于他身后那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家族。
而他阮郁,本身就是那风浪的中心,是那最大的、最不可控的麻烦源头。
母亲崔夫人让他“莫忘身份”,让林婉儿前来“陪伴”,其意昭然若揭。家族不会允许他与一个毫无背景的民女有过多牵扯,那不仅关乎名声,更关乎利益联盟的稳固。任何超出界限的关注,都可能成为家族对她出手的理由。
那么,她此刻的“平静”,是真的无知无觉,还是……一种极其清醒的、主动的 “规避” ?
她排查了王珩,排查了谢阿蛮,甚至排查了林婉儿,唯独绕开了他。这不是疏忽,更像是经过权衡后,划下的一条明确界线。她或许已经意识到,继续探查他,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靠近,是在主动卷入那她根本无法抗衡的漩涡。
所以,她停下了。用回归日常的平静,筑起一道无声的屏障。这不是怯懦,而是生存的智慧。她是在用行动告诉他:你的世界,我不感兴趣,也无意踏入。请你也,不要来打扰我的世界。
想通了这一点,阮郁心头那点因等待落空而产生的滞闷,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化作了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他欣赏她的敏锐与独立,这份特质吸引他去探究;可正是这份敏锐与独立,让她看清了靠近他的危险,从而选择远离。他越是展现自己的不同,她恐怕退得越远。
他执棋的手,第一次感到有些无处着落。对方根本不按棋谱来,甚至,对方可能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他棋盘上的棋子。
这种被全然“无视”的感觉,比任何明刀明箭的对抗,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层的无力与……被冒犯。
他阮郁,何时被人如此清晰地、决绝地排除在“安全范围”之外过?
好,很好。苏小小。
阮郁的指尖无声地收紧。
你若真想就此划清界限,只怕……也由不得你了。
既然你不敢,或不愿,再向前一步。
那么,便由我来走近吧。
看看你这方小小的、看似平静的院落,是否真的能永远隔绝外面的风浪。
喜欢晓渡钱塘:我的苏小小人生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晓渡钱塘:我的苏小小人生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