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冰凉沉重的歙石,在我枕边放了一夜。我几乎彻夜未眠,一闭眼,就是街角那癫狂舞动的赤裸身影,与阮郁深沉难测的眼眸、王珩疏狂含笑的姿态交织重叠,光怪陆离,最终都化为金石毒物那令人作呕的虚幻光芒。
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知道答案。不是为了拯救谁,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必须弄清楚,我所处的这个世界,我所接触的这些人,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是否都藏着一副被毒物侵蚀的枯骨。这决定了我未来要以何种姿态,行走于这片看似风雅,实则可能危机四伏的土地。
第一个要弄清楚的,是王珩。
选择他,并非因为他嫌疑最重,恰恰相反,在所有接触的京城来客中,他显得最为“正常”,最为接近一个纯粹的、痴迷文艺的才子。但也正因如此,若连他都……那我几乎不敢想象阮郁、谢屹他们的情况。
如何调查?直接问是不可能的。这等私密之事,关乎名誉乃至家族颜面,他绝不会对一个外人坦言。我只能观察,用我所有的感官和心力,去捕捉任何一丝可能的蛛丝马迹。
机会很快来了。隔日午后,王珩遣书童送来一封短笺,邀我次日清晨往孤山放鹤亭一叙,品鉴他新得的一卷前朝琴谱孤本,并言“恰可避一日暑气”。
这是个绝佳的场合。户外,开阔,易于观察神色气色;品鉴琴谱,是风雅事,合乎他的性情,也不会引人怀疑。
次日,我特意比约定时间稍早一些到了放鹤亭。晨光中的西湖,氤氲着未散的水汽,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空气清新而湿润,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的闷热与我心头的阴霾。
王珩几乎是前后脚便到了。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薄绸长衫,手持那卷用锦囊妥善装着的琴谱,步履从容,眉宇间带着得了心爱之物的欣然。
“苏娘子果然守时。”他含笑拱手,目光清亮,落在我的脸上,带着纯粹的、见到同好的愉悦。
我敛衽还礼,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快速扫过。
脸色:白皙,但并非那种病态的、诡异的潮红或苍白,而是读书人常见的、略显缺乏日晒的肤色,透着健康的血气。眼神:明亮,专注,带着探寻艺术奥秘时的兴奋与清澈,没有丝毫涣散、迷离或过度亢奋的迹象。
初步判断,至少此刻,他神智清醒,状态自然。
我们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他将琴谱小心铺开。那确是一卷难得的古谱,纸色苍黄,字迹古朴。
“苏娘子请看此处,”他指着谱中一段颇为奇崛的指法标注,声音温和而投入,“此乃‘拂’与‘轮’的结合,力道与节奏的转换极为精妙,非心境澄明、指力匀净者不能驾驭。我揣摩良久,仍觉难以得其神韵……”
他开始详细讲解谱中的精要之处,言辞恳切,逻辑清晰,完全沉浸在对音律的探讨中。我一边附和着,提出自己的见解,一边继续我的观察。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在讲解时会无意识地在石桌上轻轻勾勒指法,稳定而灵活,没有任何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的呼吸:平稳,悠长,在谈到兴奋处时会略微加快,但很快又能平复,没有那种服散后常见的、急促而浅表的呼吸,或者因体内燥热而难以抑制的烦躁。
他的言行:虽然谈及擅长领域时,那份世家子的自信与疏狂依旧隐约可见,但整体是克制的,理性的,围绕着琴谱本身展开,没有突兀的、天马行空的跳跃,也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指向身体感受或虚幻体验的言论。
时间在专注的探讨中流逝。阳光渐渐变得灼热,我们便停下了讨论,欣赏着亭外湖光山色。书童送上了带来的清茶和几样清淡点心。
“夏日炎炎,唯有此间,借山水之气,稍得清凉。”王珩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姿态优雅自然。
我心中微微一动,这是一个不易察觉的试探机会。
我也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接话道:“是了,天地自然,方是消暑正道。总好过……依赖那些金石之物,求得一时虚幻畅快,反倒伤了根本。” 我说得含糊,但“金石之物”四字,在这个语境下,指向性已足够明确。
王珩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我,目光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点……惋惜与不屑的神情?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感,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且格调不高的物事:“苏娘子所言极是。金石之属,性烈燥热,摧残心神,实乃穿肠毒药。追求此道者,无非两类:一为愚昧,轻信方士妄言;二为意志薄弱,借外物填补精神之空虚。于我辈而言,寄情山水,涵养琴书,方是滋养身心、启迪性灵之正途。此等旁门左道,不提也罢。”
他的话语清晰,立场鲜明,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掩饰。那神情中的不屑,并非伪装,更像是一种根植于教养和认知的、发自内心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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