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入盛夏最酷热的阶段,便是到了黄昏,白日里被烈日灼烤了一天的青石板,依旧散发着蒸腾的余温,踩上去,隔着薄薄的鞋底,也能感到那顽固的热力。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连西湖上吹来的风,也失了往日的清冽,带着一股温吞水似的潮闷。
西泠小院里,那棵老枇杷树的浓荫成了唯一的救赎。我和贾姨刚在树下用了晚膳,简单的绿豆粥、凉拌黄瓜,吃得人鼻尖冒汗,衣衫黏腻。贾姨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絮叨着:“这鬼天气,真是要热煞个人!井里镇着的西瓜,怕是再过半个时辰就能透心凉了。”
我正拿着湿帕子擦拭颈间的汗,院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如骤雨般的脚步声,伴随着柳茵那特有的、清脆得快语声:“小小!小小!快开门!有顶顶好玩的事儿!”
贾姨笑着起身去开门,门一开,柳茵便像一团火似的卷了进来,她穿着杏子红的夏布衫子,脸颊热得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走路带风,仿佛能把周围的闷热空气都搅动起来。
“慢点儿,慢点儿,”贾姨嗔怪道,“瞧你这满头汗,什么事这么急吼吼的?”
柳茵也顾不上擦汗,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眼睛亮得惊人,未语人先笑:“小小!阿萝和青娥一会儿也来!我们商量好了,今晚去孤山后头那片水洼草地捉萤火虫去!我前儿个傍晚路过,瞧见有零星的几点光了,今晚定然更多!”
“捉萤火虫?”我微微一怔。林晓的记忆里,萤火虫是童年遥远而模糊的梦境,是城市钢筋水泥森林中早已绝迹的浪漫。而作为苏小小,往年的夏日,我多半是待在院中纳凉习字,或是听贾姨讲古,从未有过这般……野趣的念头。
“对呀!”柳茵用力点头,快人快语,“就在孤山脚下,绕过去不远,有一片僻静的水洼,边上长满了杂草和芦苇,听说每年这时候,都有成片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跟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似的,可好看了!咱们带上纱囊,去捉一些回来,放在帐子里,就像揣了一小兜星星睡觉!”
她描述得生动,我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流萤点点的画面,心头不由得一动。这炎炎夏日,若能寻一处清凉地,看那萤光飞舞,确是一件极风雅又极有趣的事。
“就我们几个去?会不会太晚了不安全?”我尚有顾虑。
“不怕!”柳茵拍着胸脯,“我哥和邻家两个小子也去,他们在远处给我们守着,顺便也捉些玩。阿萝她娘也允了,只嘱咐我们千万小心,别掉水洼里。青娥还说要带些驱蚊的香包呢!”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是细碎而轻盈的。阿萝和青娥相携而来。阿萝穿着一身浅粉的衣裙,圆脸上也带着兴奋的红晕,细声细气地说:“小小姐,柳茵姐都跟你说了吧?我们去捉萤火虫,好不好?”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竹篮,里面用湿布盖着些什么,隐隐散发出薄荷的清凉气息。
青娥则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文静地站在阿萝身后,常抿嘴微笑着,手里拿着几个精心绣制的、散发着艾草和香茅气息的小香囊,细声说:“我带了驱蚊虫的,大家都戴上,那边水草多,蚊虫定然厉害。”
看着她们三人期待的目光,那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我笑着点头:“好,我们去。”
“太好了!”柳茵欢呼一声,又风风火火地安排起来,“我这就去跟我哥他们说,让他们在孤山脚下等我们!阿萝,你带的什么?”
阿萝揭开竹篮上的湿布,露出几块用井水镇得凉丝丝的、淡绿色的糕点:“我娘新做的薄荷绿豆糕,清热解暑的,带着路上吃。”
青娥则将香囊分给我们,那清冽的草药气味,果然让嗡嗡袭扰的蚊虫退避了几分。
贾姨见我们兴致高昂,也不再阻拦,只细细叮嘱:“可得仔细些,水边泥滑,千万别往深水处去。早些回来,我镇好西瓜等你们。”
我们齐声应了,各自回屋准备。我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藕荷色夏布衣裙,将头发简单地绾起,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找出一个之前用来装干花的、透气性好的浅碧色薄纱香囊,清空后,正好可以用来装萤火虫。
准备停当,我们四人便出了门。此时天色尚未完全暗透,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橘红色的霞光,如同画家不慎泼洒的颜料,瑰丽而慵懒地浸染着云层。钱塘城的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的余晖交相辉映。
街道上依旧有不少纳凉的行人,摇着蒲扇,说着闲话。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家家户户飘出的晚饭余香,路边泼水降温后蒸腾起的泥土腥气,女子发间淡淡的头油香,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栀子花那甜腻的馥郁。
我们穿过熙攘的街市,沿着西湖岸边,向着孤山的方向走去。越往孤山背后走,游人越少,光线也愈发昏暗。路旁的树木高大蓊郁,投下浓重的黑影,夏夜的凉意开始从湖面、从草木深处渗透出来,渐渐驱散了白日的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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