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离去后的几日,我将他的教诲反复咀嚼,练琴时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更注重心念与指法的结合,果然感觉手下流淌出的音韵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静的内力。盛夏的白日依旧漫长而炎热,但心静下来,连带着那蝉鸣似乎也不再只是聒噪,而成了陪伴我修行的背景音。
这日黄昏,暑气稍退,天边堆起了绚烂的晚霞,将西湖水染成了瑰丽的锦缎。我正对着天井那方渐暗的天空练习洞箫,试图将秋先生所授的“以意御气”融入那单调却考验功底的“呜——呜——”长音练习中。气息要稳,要绵长,意念要专注,仿佛要将那霞光也吹进箫声里似的。
就在我感觉气息将尽,准备换气之时,一个略带沙哑、带着几分疏放之气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嗯,这一声,有点意思了。像那么回事,不再是漏风的破竹管子了。”
我闻声转头,只见秋先生不知何时已倚在了院门框上。他依旧穿着那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深色短打,腰间挂着那个不离身的酒葫芦,脸上带着常年奔波留下的风霜痕迹,眼神却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看着我。
“秋先生!”我连忙放下洞箫起身行礼。秋先生授课比范先生还要随性,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到来总是带着一份意外的惊喜。
他摆摆手,大步走进来,也不拘礼,自顾自地在石凳上坐下,拿起我放在石桌上的洞箫,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霞光看了看箫孔。
“家伙事儿保养得还行。”他评价了一句,随即抬眼看向我,单刀直入,“刚才那一声,怎么找到感觉的?说说。”
我回想了一下,老实回答:“就是……就是没想太多技巧,看着天边的云霞,心里觉得挺开阔的,然后就试着把那种感觉吹出来。”
“这就对了!”秋先生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吓了旁边正在收衣服的贾姨一跳,“吹箫这玩意儿,最怕的就是脑子里一堆条条框框,想着‘我这口气够不够长’、‘我这个音准不准’。等你把这些都想明白了,气早就断了,意早就散了!”
他拿起自己的洞箫,也不做什么准备,直接就凑到唇边。一声低沉、苍凉却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箫音骤然响起,并不高亢,却仿佛能直抵人心。那箫音不像是在演奏什么曲子,更像是风穿过古老巷陌的低语,是夜枭掠过荒原的孤鸣,带着一种原始而真挚的情感力量。
“听见没?”他放下箫,看着我,“我刚才吹的是什么?啥也不是!就是我心里头这会儿的感觉!可能有点燥,有点野,但它是真的!真的东西,就能打动人!”
他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无论是云娘子强调的“清”,范先生追求的“心音”,还是秋先生此刻说的“真”,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艺术最终要表达的,是内心真实的情感与感悟,技巧只是为了让这表达更准确、更有力的工具。
“先生是说,吹箫……不,是所有音律,最高的境界是‘真’?”我若有所悟。
“没错!”秋先生灌了一口酒葫芦里的酒,抹了抹嘴,“哭就要哭得痛快,笑就要笑得敞亮!心里有江河,就别吹出小溪的动静!心里装着大漠孤烟,就别整那江南小调的扭扭捏捏!”他话语粗豪,却蕴含着最朴素的真理。
“你那首《但愿人长久》,”他忽然话题一转,盯着我,“曲子是新鲜,词也好。但你当时弹唱的时候,心里是真有那‘千里共婵娟’的念想,还是光想着怎么把调子唱准,把琵琶弹好?”
我被他问得一怔,仔细回想那夜在揽月舫上的心境。起初或许有些紧张,但沉浸进去后,那份对故乡的思念,对未知命运的感怀,以及对“长久”的祈愿,确实是真实涌上心头的。
“学生……当时心中确有所感。”我坦诚道。
“那就对了!”秋先生点头,“所以那曲子能唬住人。要是你光想着炫技,心里空荡荡的,那就是花架子,糊弄不了真正懂行的人。”
他站起身,将洞箫抛还给我:“来,别练那死气沉沉的长音了。就现在,看着这天,这湖,这快要暗下来的光,随便吹,把你心里头现在最直接的感觉吹出来!别管什么曲谱,别管好不好听!”
我接过箫,有些茫然。随便吹?这对我来说,比按谱演奏更难。
“怕什么?”秋先生瞪眼,“又没别人!就当是喘气儿!是叹气儿!是跟这老天爷说话!”
看着他鼓励(或者说逼迫)的眼神,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所有杂念,只是抬头望着那色彩渐渐沉入墨蓝的天际,感受着晚风拂过面颊的微凉,想着近日的种种……朋友的喧闹,师长的教诲,内心的成长,还有那一丝对未来的隐约迷茫……
我将箫凑到唇边,闭上眼睛,任由心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随着气息,缓缓送入箫管。
起初的声音是滞涩的,不成调的。但渐渐地,我忘了自己在“吹箫”,只是沉浸在那种倾诉的状态里。箫声变得断续、悠长,时而像是对着湖山发出的轻叹,时而又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向上的力量,在暮色中低回盘旋。
我不知道这声音在别人听来如何,但对我自己而言,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直抒胸臆的体验。
当我力竭停下时,秋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点了点头。
“像点样子了。”他评价道,语气平淡,但眼神比刚才柔和了些,“记住今天这感觉。以后练曲子,也得带着这股子‘真’劲儿去练。谱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把谱子吹活,才算本事。”
他又指点了我几个运用气息让箫音产生虚实变化的小技巧,比如“想要声音飘远,肚子里的气就得托着,像放风筝”,“想要声音有哽咽的感觉,气息颤一下就行,别太过”。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星子在头顶闪烁。秋先生站起身,将酒葫芦挂回腰间。
“走了。”他摆摆手,依旧是来去如风,身影很快融入巷口的黑暗中,只有那淡淡的酒气似乎还留在夏夜的空气里。
我独自站在院中,握着手中微凉的洞箫,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秋先生的话,如同他带来的烈酒,辛辣,却让人清醒。
“真”。
这个字,似乎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往后的路,无论是音律,还是为人,我都想努力,更“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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